择日疯

感谢  @盲区 太太提供了这么好的梗(比heart)

万字一发完,清水不炖肉。

祝阅读愉快。

记得吧初识时是在北平满座高朋席上位

1937.12 中国北平

战火还未烧到北平,皑皑躯壳之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罢。宁静、祥和,倒像是即将到来的灾难之前的假象了。

新月饭店。

难得规模空前的拍卖,新月饭店里也算英雄云集,南北跨了整个中国不说,洋人和日本人亦想分一杯羹。

陈深坐在一楼一个偏僻角落里,时任北平特派员,他手里也没几个闲钱供他挥霍,无以拍卖,权作开开眼界罢。他眯着眼睛抬头望向二楼,包厢屏风后面的才都是大人物。他接到的消息,一个美国人,一个日本人,还有一个彭三鞭。

他眉尾一挑,乱世之中,何来儿女情长?想先前那军官讨了女人欢心拍下首件拍品,也不过受困于情,想来可笑至极。

低头嗤笑间,主持人已然重新走上台,钿头银篦在发上脆脆地响。

陈深理了理衣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翘着腿靠着椅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接下来三件才是真宝贝。

听闻最后三件拍品盲拍,张启山眉心蹙得更深,咬咬牙连着点了三盏天灯。此番前往只为丫头求药治病,若未将鹿活草带回,再多的金钱财宝又有何用?

“彭三爷三点天灯,黄金为媒,白银作聘。”主持人鼓掌朝彭三鞭示意,尹寒粉嫩脸蛋儿笑得两颊泛着桃花似的红。

彼时厅堂两端慵懒目光游离中猛一汇

张启山自包厢中缓步走出,行至围栏边微微躬身致谢,方欲转身下楼,俯首见一双漆黑炽热的双瞳正望向自己。

定定对视。

陈深见他剑眉下的眼中无悲无喜,可他偏生望出了一汪深潭下的倨傲桀骜。似是百世千转,而今恰又相逢于此。

不知名与姓也默然 敛笑遥举杯

陈深收了轻佻笑容,从桌上取了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冲着张启山遥遥举起,玻璃杯身映着新月饭店满堂的金碧辉煌。姓名不知,身世不知,不过惊那气度非凡眉宇神奕,竟无人可敌。

他仿若在这个动作停止,张启山微怔,旋即会意,转身进包厢,利落执起茶盏远远走来,虚扶着围栏,隔着新月饭店的宏大厅堂,越过厅中的喧闹熙攘,如陈深一般缓缓举杯。

“今日初见,陈某敬先生气度非凡,这一杯敬先生。”堂中嘈嘈杂杂,偏笃信那人识得自己唇语,仰头饮尽,再看之间张启山饮了茶水,眼中生出一丝温润笑意。

“以茶代酒,陈兄莫怪。”他的吐字极轻,像散在金碧辉煌厅中的人群里,他信陈深听得,他便听得。

便方知在座诸位
 皆非我类 只那一人绝非碌碌之辈

陈深知道那双眼睛算不上清澈,乱世之中人心算计,哪里留得住半分天真无邪,终作满心城府下咽,化了一眸的深不见底。可陈深相信张启山是不同的。

不似那军官的桃花眼里盛了诗情画意,三两语誓言一挥手万金换了美人灼灼一笑;不似身旁的商人肥得流油,手上的金戒指泛着光,直射着眼里的精明算计;更不似寻常长官,眼珠一转便做了权谋一算。

在座诸位,除了你我,何来同类?

 

也记得吧我隆冬时节徒手折的那支梅

眨眼之间张启山已经下楼取了自己的货物直往饭店门外走,他赶时间与二月红在北平车站回合,他深知二月红的脾气,不亲眼见到药怕是不会放下心来回长沙。

陈深心里恼火自己人走了都没发现,拔腿就往门外跑,顺着人群的缝隙一路狂奔到新月饭店门口,气喘吁吁间见张启山和齐铁嘴已然乘了尹寒的车绝尘而去。

他搭了辆黄包车,急急道了句“去火车站”,又朝那车夫扔了两个铜钱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快些,车夫笑眯眯地接过铜板,拉着黄包车抄了隐蔽的近路。

陈深窝在黄包车上,一边哈着气一边搓着手,心说北平的冬天还真是冷,怎么自己在上海的时候就从未见过这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之景?

他听同僚提及过东北的冬天——东北一年里没有几个月不是冬天,但总有个把月份是最冷得紧的,夜晚时分出去,不用说是呼一口气,就是泼一桶水也得成了冰才下落的,砸到脚下的冰面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才善罢甘休。

他一时间竟觉得只有冰天雪地才适合张启山,连北平他都觉得太热,衬不上那双冰封似的瞳。

车夫将车停在火车站门前时,陈深一口悬着的气还没有放下来,直到远远瞧见了张启山穿着狐裘大氅在与尹寒说些分别的话,才算咽到肚子里。

欣喜情绪还未延及一瞬,便又记起两人初见时总该送些见面礼,四下张望之时,瞟见栏杆内正开了腊梅,心一横脱了手套小心翼翼地折了开得最红的那支。

那边张启山还在与尹寒说些什么,陈深听不大清,只觉离他不过几米,每走一步似是更难接近一分,终于换了轻快步子,大步流星地走,站定。

张启山把目光匆匆移过来,二人在饭店里见过一面,却也彼此过目不忘。

“在下陈深,初次见面,无以为赠,聊赠一梅。”手中的梅花花白上落了雪,又融化,又化为水滴落下,像极了恋人的眼泪。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自己算在这北平的冰天雪地里赠了他一春的寒冬。

“敝姓张,”张启山笑着接过梅花,道:“南国少有梅花,谢先生好意。若他日陈兄来长沙做客,张某必尽地主之谊。”

又见列车员正催着乘客上车,便终于不再做停留,拱手告辞便上了车,不再回头。

陈深亦抱拳回礼,道了声“珍重”,不知那人有未听见。

 

只与你迎着月色边嬉笑边漫步大雨滂沱

1938.10 中国长沙

陈深告了假到火车站乘了火车一路南下直到长沙。他未有过多的行李,不过拎了个包,装着些换洗的东西罢了。

一年中他或多或少地打听到了那日在新月饭店见到的人。长沙姓张的大户也就一个,陈深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微微挑了下眉——长沙布防官、九门提督之首,张启山。

寥寥几字而已。

陈深下了车,连步伐也都轻快了些许。长沙地处南方,入冬自然更晚,今夜下了暴雨,倾盆而下,打在满是沙尘的地面,在略有坑洼的地方浅浅地留了个水洼,在月光下反着光,把整个长沙城照得亮亮堂堂。

张启山在长沙算得上无人不知,略一打听便得知住处在何许,撑着伞漫步雨中亦作乐事。

张启山还未就寝,这几日战事吃紧,日本人在南方的动作逐渐大了起来,闻说武汉前几日刚遭空袭,怕是长沙也不远了。

他拧着眉心搁下笔,桌上的布防图上勾勾画画,红蓝交织,密密麻麻像一张网,网住了长沙城苟延残喘的命运。

刚欲起身,管家敲门,道外有客来访,自言北平而来。

张启山起身的动作一滞,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穿着黑色大衣在北平的火车站里赠他一枝梅的身影,挥之不去,日夜如此。

他披上披风撑着伞快步向外走,两旁的守卫迅速敬了个礼。

他亲自开门,低头开锁时唇角浅浅地翘着,右颊便现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梨涡,迎着月光,不似平日严厉,倒像温柔许多。雨丝沉沉地敲在他撑着的伞上,碰撞时的声音沉闷里透着清脆。

“陈兄,别来无恙。走,进屋。”张启山伸手揽了陈深肩膀,望向他的泛着血丝的眼神里温温润润,帽檐阴影下的唇角浅浅地抿着笑,如多年不见的知己一般。他们统共见了三面,然在不经意时却已回想千千万万遍。

张启山当年回到长沙后仔仔细细地查了陈深是何人等,得到表面上此人混迹风花雪月之地,实则心思缜密一心为国,如此也算志同道合。且他这一年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张启山都略有耳闻,虽与他工作不同,但胸中家国情怀又岂有二?

“来,陈兄,请坐。”他径直把陈深引到自己房中,斟上新换的茶水,腾腾的热气驱散着雨夜的寒冷。听得外面滂沱雨声,愈衬得室内温暖。

陈深道谢后坐下,捧了茶杯在手心,笑道:“启山兄可让我日思暮想,总算告假来长沙,叨扰之处还望见谅。”他这段词在来的路上就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张启山闻言忙道:“陈兄愿意,在我府上住下便可。”末了似是有想起什么来,起身说了一句“等我片刻”,便朝一处隐秘的房间走去。

陈深没有去看,他知道什么看得什么看不得,犹捧了茶抿了一口,苦涩甘香萦绕舌尖,明明甘之如饴。

张启山的宅邸很宽敞,但又不似新月饭店里那般富丽堂皇,相较之下显得沉稳许多,陈深想,便像了这个人了,静水流深。

张启山不一会儿便回来,手里提着一坛酒、两只碗。陈深听说那个同僚说过,说东北人喝酒用碗,要一口闷下去,从舌头一路烧下去,再等酒液蒸发出满头大汗。连饮酒都壮怀激烈。

张启山倒上两碗酒,递给陈深一碗,道:“今日暴雨湿寒,当饮烈酒。陈兄不必为难,慢慢喝便好。”想必是方才看陈深脸上升起一丝壮烈,怕他若真作一口闷,南方人惯常饮的酒不比东北的陈酿烈,一碗灌下去还不活活呛死。

陈深点点头接过来,闭着眼猛灌一口,倒是没呛出来,只不过觉得比起梨花酿辛辣更甚了些罢,但少了后劲,一口下去身子稍暖。

张启山看他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倦意都消了些许,也举起碗,但只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

“启山兄可曾想过,未来的中国会是怎样的?”陈深不经意间谈起,沉默良久才继续往下说:“定会太平、富饶,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不必每天提心吊胆着战事将近,没有战乱,没有炮火。”张启山敛了笑容,似又回到那个不苟言笑的长沙布防官。

陈深一笑,“只可惜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你我何能有幸目睹?”

只做光明里的悲剧,总见不得悲剧里的光明。

“倘若身处太平盛世,不知启山兄想做什么?”陈深酒量极好,一杯分了几口饮下,竟不见半点醉态。

“我啊……承了祖业,安心屈居一方,平安喜乐,便再无求。陈兄呢?”纵然身处太平,他终究还是张启山,他肩上的担子无人能替他抗。许是饮酒缘故,张启山的声音不似平日冷硬,像极了上海的春风,拂在脸上温温软软。吹面不寒。

“我定逆了父亲让我做国文老师的愿,寻个清静地方安安心心做个剃头匠,没有客人的时候读读书看看报,一个地方待腻了换另一个。”他的目光里透着希冀,如同注了光,看到了未来的模样。

张启山抿着嘴笑,大抵是从未想过会有人的梦想是做一名剃头匠。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沉寂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旋即两人大笑,陈深第一次听得这样的回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深难得见张启山放肆大笑一回,却见他兀然阖了双眼,只有微笑还挂在嘴角,沉沉睡去。想他方才只抿着饮酒,竟也这般易醉。

陈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生怕惊扰了张启山,俯下身将其打横抱起,手臂上像是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沉重却也宽慰。

将张启山放到床榻上,陈深回来草草收拾了残局,走到床榻边,见张启山已经睡去,便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头说得极轻:“启山,等战争结束,我们去上海吧。”

他不等身后的张启山回应,只是兀自说下去,“我知道你喜欢安静的地方,莫看上海繁华喧闹,郊外临海的地方其实幽静得很,偶尔弄堂里来一两个主顾我还能剃头赚钱。”说到这里他突然轻笑了下,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故乡在上海,儿时的记忆里划着船,外滩上走过的姑娘都有软软糯糯的口音。

“白墙黑瓦的,比这里好看多了。”他咧着嘴笑,眼睛都眯到一起。

再大些时候在舞厅里见到的姑娘涂了猩红的指甲和口红,烫着当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在五彩缤纷的灯光里穿着大开叉的旗袍扭着水蛇腰。他还记得后来自己调侃毕忠良怎么不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净做些拈花惹草的事——他当时与毕忠良常年混迹于舞厅赌场,最后混出了个风流少爷的模样。

都比不上……所有的夭夭桃花,比不上初遇时的一眼,烙进骨髓,眉间心上。

每一次皱眉,每一次微笑,都是你,只有你。

“说真的,启山,我在北平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彭三鞭,有了未婚妻的人大多顾及儿女情长,谁会像你这般,只念着家国大义?”他越说声音抖得越厉害,说得眼睛都发涩。仿若又想起那一天,定定对视的那一眼,多少次都只如初见。

“所以我早就认定了我们是一路人,满座高朋,除了你谁也入不了我的眼。”他终于抑制不住般哽咽,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蹲下去,珍而重之地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了一把锃亮的剃头刀,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刀柄的德文,轻轻握了一下,淋了雨冰冷的刀柄最后一次沾上他的体温。然后轻轻放进张启山的口袋里。

如今离他当个剃头匠的梦想越来越远,甚至背道而驰,反正总归是逃开了当个国文教师的命运,他想,倒也不错。就当是对这乱世的妥协,唯一的妥协,但一把剃头刀仍然放在贴着胸口的衣袋里,沾了体温。

“这个……你好好收着。”

他日若我二人再见,只做信物;若我战死他乡,望你留个念想。

愿君勿忘。

 

也只肯为一人甘心 身负沉疴
 滔天风暴中坦身

1938.10  中国 长沙

长沙虽说深秋,但只是气温较以前更冷了些,冷风吹过时依然掀了漫天的黄沙,滔天风暴。

陈深在长沙住了有大半个月,反正他是告了假,只是最近长沙战事吃紧,想必北平亦不好过,上峰过不了几天自然会给自己下最后通牒尽快回北平。

张启山披上披风,眉心紧蹙,带了一队亲兵正要往城外赶,陈深隐有不好的预感,又不敢明说,只道了自己担心启山安危,换了军装跟在张启山身后。

张启山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他赶时间,连走路时微微掀起的衣角弧度都大了几分,脚下军靴踏起一层一层的沙土,面上偏偏还是平常的古井无波模样。

长沙的街道上人已经少了很多,一来天气转冷,二来总提心吊胆,不知长沙何时也会湮灭在日军的轰炸之下。

张启山的脚步不断加快,却听得空中似有引擎声,猛地抬头,余光已见周遭的街道上已经硝烟四起,黄沙弥漫,一时竟不见人影。

房屋轰然倒坍,硝烟中四分五裂,百姓抱着头从将将欲坠的房屋中慌乱跑出,顾不得身后是曾经的住处,连尸骨都无暇顾上一分。

倒塌声,轰炸声,哭喊声。都像群龙无首一般响彻偌大长沙城的每一个角落。

陈深咬牙心里直骂自己乌鸦嘴,偏偏想到什么来什么,偏头望向张启山时见他竟无躲避念头,孤身立在人群中,立在长沙的烟尘里。

慌乱间有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匆忙跑出,撞了张启山一个趔趄,忽一个炮弹投下,张启山连忙推开了妇女,又护住了陈深趴下,整个人把陈深护在怀里。

陈深半晌才反应过来,已然被安全地保护,心恼明明都是军人,为什么自己就笨成这样。抬头欲查看张启山是否受伤,一瞟就看见身旁地上的血迹。爆炸的余波擦了张启山的手臂,深绿色的军装上整条袖子都是刺目的红。

日军首次轰炸长沙,似警告。张启山摇晃着起身,居高临下地环顾一周,沙砾遮挡了大部分的视线,死伤惨重。

张启山低头便看见方才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此时木然爬起,孩子在张启山那一推中脱了手,远远抛在邻近的轰炸点。她挣扎着爬着用颤抖的手去探孩子的鼻息,一无所获后呆呆地抱起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孩子,表情木然一瞬,下一刻喉中发出嚎啕大哭。

陈深觉得长沙城都静了,在听一个孩子夭折的中年妇女的哭泣。

他想过去劝,但身旁的张启山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表情漠然。

那妇女如发疯般突然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张启山脚边扑倒,扯着张启山的袖子哭喊说为什么要推我。

陈深觉得这女人也挺可悲,但她拽着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大声质问着为什么要救自己。

全然不顾自己现下有一口气说话都是因为谁。他看见张启山的手臂仿若轻轻颤抖一下,想必刚刚伤得紧。

张启山目光深远,但抿着的唇角依然动也未动,任那妇人如何哭喊质问不曾动摇半分。

他脚下是长沙城的尘土,他肩上是长沙城的百姓,每一个人,每一条命。

许久,才低低说了句“抱歉”,似说给那妇人,说给那个无辜夭折的孩童,说给千千万万百姓,唯独没有说给自己。

妇人终于崩溃般嚎啕一声,以头抢地,血液脑浆混在一起溅在张启山披风的衣角,陈深看了只心痛。

一个人,千万人,看着这场近乎悲悯的悲剧,但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声音,只那一声嚎啕,悲鸣般盘旋在长沙城的上空。

忽大风起,黄沙卷起波涛汹涌的巨浪,风过只余满地狼藉。

张启山偏头低低朝副官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安抚民心派些军医查看伤势做伤亡统计之类的话,便转身深深望了眼陈深,转身离开。

陈深拔腿跟上,稳稳地走在他旁边,扶了他未受伤的手臂。

一路无话。

张启山褪下军装,用温水简单消了毒,战备紧张,他几乎所有的备品都充了军需,现下又分给百姓,自己也不剩下什么。

他背对着陈深找出最后一卷绷带,用牙咬着一头,慢慢地从肩膀一路缠下去,在小臂处简单打了个结,疲惫地闭上眼睛,起身正欲端起水盆之时,被一直晾在旁边的陈深拦住,便又坐了回去,依旧面无表情。

陈深很快提着空盆回来,搁在一旁的架子上,却听张启山终于开了口。

“陈兄,长沙不比北平安全,你回去吧。”声音低哑疲累,连赶人走都毫不留情。陈深心里“咯噔”一下,瞪大了眼睛,却只看到张启山的脊背,穷奇显出了朦胧的影子,倒显得的确穷凶极恶了。

陈深刚开口说了个“可是”,便被生硬打断。“陈兄呆在长沙有些时日,上峰也快催促了。”张启山闭上眼睛,背对着陈深,眼尾都泛红,咬着牙咽下所有的挽留。

“陈兄,长沙留不住你,你也莫怪长沙。”终于起身,纱布下的伤口隐隐渗着血迹,偏一声不吭。

陈深咬着唇,鼻子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同样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瞪着他的穷奇,浓重的鼻音发出一声轻轻的“嗯”,便绕过张启山到客房收拾行李。

张启山没有半分理会,缓慢地穿上衬衫、外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的一瞬终于脱力般倒下,砸在红木地板上闷闷地一声响。

陈深没有留下吃晚饭,他知张启山不喜拖沓,便匆匆向副官管家告别,单提着包,走的时候背脊依然挺拔,与来时无二。

 

他来的时候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走的时候也落了一身的寥寥水光。长沙城深秋的冷雨,下得突然,且急迫。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最后回望一眼长沙城,肩上还驻足着未落的雨珠,一时间竟想不出别的词,低低念了一句“总是玉关情”。

然后提步踏上火车,不再有任何停留。

他终究是陈深。

许是伤口处理不及时,消毒也没有做好,张启山在傍晚时分昏昏沉沉发起高烧,裹着厚棉被,惨白的脸上晕着绯红,烧得神志不清,偏偏还咬着下唇忍痛。

副官搬了张椅子在床边,端了碗温水不时用棉签沾一点润到张启山的唇上,却润不上半点血色。

穷奇变得无比清晰,从背部蜿蜒张牙舞爪地缠上他的脖颈,像是箍住了他的魂,倒真的穷凶极恶了。

火盆里炭火烧得通红,副官只穿了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可张启山只觉得冷。

他半夜时分醒过来一次,入眼便是副官双眼里浓重的血丝,板着脸让他去睡觉,副官见他这般不好推辞,明日亦有繁重军务压着他,只能随着他的意乖乖去了客房。

张启山见他把房门轻手轻脚掩上,轻叹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已是阳光明媚,雨后的天气大都如此,他抬了抬眼皮,副官坐在床边给他换药,昨日伤口发了炎,引得高烧不退,现下清理了伤口,但奈何之前连续几日劳累奔波,病来如山倒。

副官连忙敬了礼,报上伤亡人数,眼里血丝褪了一点,眼底还有淡青。

张启山鼻腔发出轻轻一声“嗯”,左臂撑着床榻意欲起身,被副官眼疾手快地扶着靠在床头。

“陈深他怎么样了?”问得有气无力。

副官打结的手指一僵,道:“已经上了火车,现下大概到了北平。”

张启山点点头,掩着嘴低低咳了几声,脸色白得厉害,却撑着床想要下床穿衣。

副官一急,想要拦住,却被张启山淡淡一瞥。

“外面的,都是我的百姓。”

他明明只是长沙布防官。

副官眼圈一红,定定地站着,收回了手臂,站得笔挺。

桌上已经放了一厚摞待处理的文件,他披着毛毯稳住手指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皱着眉在布防图上勾勾画画,不时低咳一两声,抿了口茶水压下去,又再度提笔。他不知道长沙能够撑多久,他能做的寥寥无几。

 

1938.10.25

陈深刚刚收到消息,武汉沦陷。寥寥四个字,字字痛心疾首,像是把所有的人名全都压在了白纸黑字的电报上。

武汉沦陷,长沙还有多远?

握着薄薄一张电报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上留下千沟万壑的褶皱。

“陈长官,有人找。”士兵敲了三下门,站在门口,胸前还挂着步枪,笔直得像一柄长矛。

陈深点点头,倒扣着放下皱皱巴巴的纸,理了理衣襟出门,衣角微微掀起细小的弧度。

他回到北平一周多的时间,长沙战事吃紧,北平亦不好过,只不过碍着是内陆,当地又是几朝古都,军事力量自然强硬,故日军未有大动作。

他忽地想起自己之前在毕忠良手下的潜伏工作,每时每刻都收敛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却偏偏在一个人面前无处藏匿。

那个人现在孤身在长沙的硝烟里,周遭是战火四起。

 

长沙

副官急急忙忙送了电报进来,脸上还有汗珠。张启山见他这般,起身匆匆接过,简简单单几个字脸色倒是没变,似是早有预料,只是眉峰都皱成深深的两痕。

前一天蒋公字正腔圆地对中外记者宣布正式退出武汉的时候,他莫名还抱有了最后一丝希冀,而今却被全然击垮。

最开始是东北,而后一路南下,到了广州,而今又是武汉。哪天……是长沙呢?他突然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电报,

“席市长说什么了么?”他坐下,抬头问副官,眼底还有疲惫。

“都没有,现在还没有接到关于长沙的处理方案,最迟几天后蒋公也会下令。”副官的声音很低,又嘱咐了句,“佛爷注意身体。”便走了出去。

仿佛又回到了东北沦陷的那一个晚上,他那时不过是十七八年岁,和十几个青壮年被抓去集中营,日本人改了名号叫大满洲国,在教科书上抹了东北三省的地盘,上面画上一个丑陋至极的狰狞笑着的太阳。

张启山病情反复,夜里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时候冲着副官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还好你不在长沙。”

副官彼时正换着张启山额头上敷着的毛巾,听得此言定了一定,反应了半晌说的是谁,才想起来陈深。

他低低应了句“是啊”,张启山烧得神志不清,他便跟着神志不清,轻手轻脚地拧干了毛巾,用手背试了试张启山额上的温度,又重新把毛巾搭了上去。他自小跟着张启山,从未见过他这般时候——他记忆里的佛爷永远是强大的、不可一世的。

而今身陷沉疴,说出来的胡话都只有一句“还好”。

张日山鼻子突然一酸,端了水盆起身往外走,背对着张启山哽咽得像个孩子。

张启山连安心养病都是一种奢侈,十一号岳阳沦陷,长沙正式地成为了日军的备选答案里最唾手可得的一个。

长沙城在狂风巨浪里颠簸。

十二号九点蒋公的密令到了张文白主席,传到长沙布防官的只有几句电文,“11月13日凌晨两点以前”,交代了时间地点,催促着手准备。

外面噼里啪啦地开始下雨,砸在屋檐上清清脆脆地响,今年长沙城的雨太多了,偏偏都下在这种时候,非要搞出点名堂,弄得个天地同悲。

张启山接到电文的时候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咬着牙跟副官说:“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不准有半点纰漏,不准走漏半点风声。”

副官应了声是,便下去吩咐。

张启山听到副官关了门,捂着嘴撕心裂肺一阵咳,偏偏死死抓住那张电报纸,像是攥住长沙城的命,长沙城的魂。

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张启山亲自带了几队亲兵布置燃料,汽油顺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淌,张启山回头看了一眼,刚好迎着月光。

他守了七年的长沙城,亦毁在他的手里,万劫不复。

容我择日疯 来年撞日死

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1938.11.13 

按照约定,蒋公的密电一来,便引燃火线,整个长沙城都将付之一矩。

但他们没有等来一个“文”,等来了天心阁远远的火光。

张启山猛然抬头,遥遥望见天心阁火光冲天,已有焚城之势。

“密电来了么?”他问向副官,声音都在抖。

还不等副官回答,一个亲兵浑身是血地踉跄爬进来,“佛爷,天心阁失火了!”

张启山没时间犹豫,朝身后的军队大喊一声“疏散人群”,声音却被庞大的人群冲散。

凌晨两点,丑时中,市民从梦中惊醒,周围熊熊大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哭喊悲号,四下乱跑。

张启山拔出枪朝空中连着开了八枪,打光了一个弹夹换上了另一个,一共十六枪。

“都别慌,跟着军队的路线走!”他不顾究竟有多少人真的听得,在长沙城的冲天火光中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喊,烟尘呛进肺里,嘶哑地咳。

副官带了一队兵往城外走,他的唇边堪堪扯出一个宽慰的强笑,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无论自己在与不在。

他逆着人流往城内走,火势还没有烧到张府,他自知躲不过,只求死时仍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便可安然闭目。

他想起躺在自己怀里死去的父亲,想起身边一个接着一个流逝的生命——别人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可他都记得。

他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阎王索命,穷奇狰狞,醒来时苦笑着对八爷说“我命太硬,阎王不收”。

他推开雕花的铁门,冰冷炽热,缓步走向院中,火势快要蔓延过来,他想起陈深。想起北平初见时的一个眼神,不知名姓,遥遥举杯;想起隆冬时节那支自己带着从北平到长沙的梅,亲眼看着它一寸一寸枯萎;想起那一个晚上自己喝了一碗酒便醉着冲着他笑;想起第二天早上自己衣袋里的一把剃头刀。

他的手不自觉地附上胸口,触感冷硬,沾了点高烧的体温,却也没暖过来。陈深的最后一句话他迷迷糊糊见听了个半真半假,如今却要反过来,让陈深亲手为他送葬。

他又想起自己赶陈深走的那天晚上,长沙下了滂沱大雨,他站在二楼的卧室里从窗户一直目送陈深的背影,在朦胧的雨线里吟了一句“何须生入玉门关”。

他闭上眼睛,似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动作一般疲惫,静静地站在佛像旁,等着大火烧过来,和长沙城一起烧得粉身碎骨。

还好我没有拖累你。他轻轻勾了勾嘴角,金光四溢的佛像伫立在漫天的火光里,熊熊燃烧。

陈深下了火车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透着点火光,他心下一沉,拔腿就跑。他虽未接到焚城的通知,但在北平得知武汉烧了两天大火焚毁了所有物什,便想到长沙许是会用焚城的法子。

他逆着人海一路狂奔,大火蔓延在身前身后,便扯下衣服拍打着身上的火苗,皮肤一阵燎伤的疼。他一咬牙,心说你这算什么,弹片划过张启山的军装他都一声不吭。

他面前时无尽的火红血红,仅凭着不到一个月的熟悉把长沙城在脑里勾勒。忽身旁房屋倒塌,一根横梁直直砸了下来,带着沾染的火焰砸在陈深的背上一声闷响,陈深嘴角都有一丝血线溢下,却挺身跌撞着往前跑,再起身时背上留下一道沉重的灼伤。他一路跑来,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顾也不顾。

他拨开面前松散着火的木梁,脑海里全是张启山。

为什么放他一个人在长沙?他的衬衫上全是血迹,走几步便一个趔趄,最后几近跪着扑开张府的铁门,颤抖着喊了一声,“张启山!”

逆人海向你撑开双臂如是:
 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

张启山一惊,几步跑过去,声线都在抖,“你怎么在这里?”他几乎用上气音,沙哑更甚。

“张启山,”陈深半跪着抱住张启山,将头搁在他的肩膀山,“你当我疯了吧。”明明像在哭,却分明咧着嘴在笑,笑得眼眶都泛红。

 

炮火下深拥 硝烟中对视

挽手共赏这荒乱人世

视野边缘都弥漫火光,陈深一惊,举头霎时发现院子里的水池里水都被蒸干,一旁的大佛依然挺立,身后火光冲天,金光闪闪。低头垂目立在那里,慈眉善目,一副普渡众生的模样。可他终究渡不了自己。

陈深二话没说拉了张启山就要往外跑,却发现他动也未动,只定定地看着那座浴火的大佛,目光都不曾离开半分。

“张启山!”他瞥见大火已经远远烧了过来,火势滔天,长沙城以往无云的天空现在竟如火烧。

张启山慢慢转过头来,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嘴角,道:“我不能走。”语调苍苍凉凉,又将头别开。

陈神知道他在想什么,长沙城数万百姓在此次大火中丧生,他不走,于情;现在逃出城外,到最后上峰查下来也难逃一死,于理。

于情于理,却没从了他的心。

“我让你走你就给我走啊!”陈深攥着张启山的手臂吼,眼底一片湿润,“……走吧,启山。”声音渐渐低弱,似在恳求。

“你让我怎么走?”张启山被吼了一声依然温和,勾了勾嘴角,在身后的熊熊烈火中低低地笑,“我走了外面怎么说?说长沙城的布防官抛下了所有的百姓和士兵自己一个人逃出了大火包围的城池?”他顿了顿,轻轻推了陈深一下,道:“我不想拖累你,你快走。”

陈深闻言心中生出一股怒火,狠拽了他一把,把张启山拽得一个趔趄,二话没说拽着他迈开腿就在俨然一片火焰中的废墟一般的街道上奔跑,手上的劲却一点没松,张启山在后面咬着牙掰开他的手,骨节都泛白还是没能坳得过。

他被拉着在身旁的烈火中向前奔跑,无理由地相信陈深。

不知谁家宅邸的门梁被烧的变了形,直直砸下来一块红热的木梁,张启山往前狠推了一把陈深,木梁砸在他肩上咔嚓一声带着火星断裂,衣料已是一片血红。

他本就高烧未退,现下已是强弩之末,不忍再看陈深为了救自己而越来越渺茫的希望,凑到他耳边低低说,“放开我吧,陈深。”

“我不放!”陈深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脚下依旧奔跑,速度不减,瞪着张启山的双瞳泛上血红。

他放过一次,在淋漓的雨中离开长沙,再回来时已近物是人非……他不敢放手。

跌跌撞撞跑到城外,陈深扶着路边一棵大树弓着身喘着粗气,偏头看了一眼张启山,只见他靠着树干脸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偏偏目光定格在长沙城内。

他守了七年的城,终归毁在他的手上。

总要有人背着千古罪人的名分。

陈深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他做不到张启山一般把家国大义都扛在肩头,乱世之中他不过一个儿女情长放在心底的沧桑稚子。

“走吧。”张启山冲他苍白地笑笑。

“好。”陈深点点头,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搂过他的肩头,慢慢地向前走。

残垣火光映你轻一笑也似:

尘俗间最无畏的 沧桑稚子

他们在株洲换了身衣服上了火车,一路往东到上海。陈深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故乡才是安全的。

张启山上了火车便一直在昏睡,其间不时低咳几声,偶尔醒过一两次,但陈深见他嗓子哑得厉害,也不让他多说话,只自顾自地说说到了哪一站还有多久到达上海之类,至于下一步的计划只字未提,他不想让张启山担忧。

他连安心养病都是奢望。

陈深无意间触碰到张启山胸口的衣袋,碰到熟悉的触感,轻手轻脚掏出来看,是一把铮亮的剃头刀,刀柄上刻着一串冗长的德文,窗外明明亮亮的日光下反着刺目的余光。

火车到南昌经停的时候,陈深听得隔壁包厢的交谈声隐隐听了个大概,讲些长沙如何焚城,百姓在夜里惊醒,大多活活烧死的惨状。

又说大火本应是到了时间接了密电才在天心阁点火,但不知为何凌晨两点城外就隐隐有了火光,现下原因尚未查明,只道是人为所致。蒋公在重庆勃然大怒,至于最后的处理结果尚不得知。

陈深皱着眉望向张启山依旧不好的脸色,心里暗暗猜了个大概。

许是横竖一死,他更愿死在自己倾注了大半心血的地方,和敬畏自己如神明的百姓一起。

陈深若有所思,猝不及防心里一痛。

1938.11  中国 上海

他们在上海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陈深半扶半抱着张启山下车,张启山便任由摆布。

在火车上的时候陈深打了热水用布条简单擦洗包扎了两人的伤口,但终归是特务出身,手法着实粗糙了些,只盼着快些到上海罢。

陈深在上海市郊有一处住所,只不过事隔经年略有荒废,现如今倒也是个去处。

时局紧张买不到西药,陈深只得每天煎了药扶着张启山喝下,病去如抽丝,去势缓慢但总有效果。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月,上海地处南方,又在濒海的一处,入冬总归是晚些,但挨到十二月还是纷纷扬扬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陈深记得那天北平下的那一场雪,洋洋洒洒,撒盐纷飞,落了一身,未融的沾在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不知何时又融为几滴水滑落,润了满身的湿意。

上海的雪自是比不上,作了柳絮因风起,因了风借着力又飘起来,灵巧地沾了舞厅小姐的发上,衬得美人衬不得他。

一腔爱与执 何惧他人知

满城散飞着墨迹报纸

兜售你我三两行风流轶事

渐沦为路人闲时谈资

《申报》上早就刊登那一日长沙文夕大火之事,今日偏又提了话头,讲长沙布防官在这滔天大火中逃出生天,一时令人唏嘘。

陈深攥着报纸,沉着脸回了屋子,张启山裹在棉被里靠着床头闭目休憩,见他回来抬头,眼眸里温温润润。

“怎么了?”他已经恢复许多,声音很轻却没了沙哑。

陈深一怔,想是自己方才表情不对,便摇了摇头,道:“没事”。

怎会没事,只是不便言说。陈深倒了杯水仰头灌下去,余光瞟着张启山的表情,没有不愉,陈深不愿说的他从不会多问。

陈深心里生疼,偏偏对着张启山开不了口。

他见过张启山也许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张府的院子里,立在那座陪伴他许久的佛像前,闭目等待死亡的模样,心灰意冷,胜过他那一夜在刑场外数着枪声,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枪。

毕忠良的人下午就来了,他算到了陈深一定会在此地,倒深孚他对陈深多年了解。

陈深回头拍了拍张启山的肩膀,说我很快回来。

张启山站起身,看向他的目光不容回绝,说我跟你一起。

毕忠良坐在桌子后面问,“你知不知此事?”

陈深早就想好了说辞,昂首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道:“张启山与我乃至交,我无法看着友人在火中活活烧死。”

“违抗军令是死罪。”

毕忠良往桌子上扔了把枪,不再说话。

陈深默默地拿起来,退后两步,上了膛,刚欲对准,却被打断。

“此事皆因我而起,与他无关。”

陈深震惊地看着张启山的嘴唇一开一合,大脑一片空白。

“监管不严,致使大火焚烧之时死伤惨重,是死罪。”

“我认罪。”

陈深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启山兄可曾想过,未来的中国会是怎样的?”彼时酒过三巡,张启山醉着,可他醒着。

“身为长沙布防官,临阵脱逃,是死罪。”

“我认罪。”

——“战争结束后,我们……去上海吧。”陈深背对着他,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像是面前就是张启山深邃的瞳,可他明明背对着。

陈深听得他声线都在抖,眼尾都泛着淡淡的红。

“日寇当前,未能守住城池,是死罪。”

“我认罪。”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陈深想,可他就愿这样,一辈子醉生梦死在温柔乡。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民族重任,他都不顾了,哪怕做个千古罪人。可他知道,张启山做不得,他还要渡尘世,渡众生。

陈深脑子里嗡地一声,却只见张启山夺了他手里的枪,抵在太阳穴,闭眼,扣动扳机,干净利落。

像那一夜一样。

陈深腿一软一个趔趄跪在地上。

张启山突然觉得舍不得,但他终归背负着自己的使命。这一枪早该在九门肃清的时候开出来的,如今拖了这么久,他们怕是等急了。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陈深,冲天大火里拉着自己跑的人影,他渡不了自己,可陈深渡得。

一滴眼泪自陈深眼角流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像麻雀。

他们做得了光明里的悲剧,却错失悲剧里的光明。

他还记得自己在北平第一次见到张启山之前,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上,说“乱世之中,何来儿女情长”,现在想来可笑至极。他与那千金换美人一笑的军官哪有半分区别?

他哭得像个孩子。

痛彻心扉。

“咔哒。”

张启山微怔,举枪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又皱着眉慢慢放下手枪,目光里全是震惊。

没有子弹。

时光拔足逝 又恍若静止

生平苦难是造物仁慈

“兰芝一直催促你成亲。”毕忠良起身拿过张启山手中的手枪,放回桌子上,“陈深,战争结束后,尽早找个归宿吧。”

陈深还跪坐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毕忠良说了什么,满脸涕泪地冲过去把张启山抱住,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脊背,像永远都不会松开一般。

积攒才换来与你寥寥情史

揽衣对坐岑寂时 便可谓天赐

“还好你还活着。”声音还带着哽咽,他再也不敢放手,怕一放手就再也寻不到,如尘埃般错失。

张启山闻言莞尔,任由陈深死死抱住,轻拍着他的后背,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方才铜铸铁锻般的铁马将军红了眼眶。

1945.9.2  抗日战争胜利

1949.10.1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他们曾在枪林弹雨中紧拥,而今在五星红旗下比肩。

“启山,战争结束了,你最想去哪里生活?”陈深心里已经念了很久一个答案。

“去上海吧,”张启山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少有地孩子气的认真,“白墙黑瓦的,比这里好看多了。”

陈深微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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