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烟火:露中2022清明4.4/7:00】天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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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设,有sz和历史相关,请注意避雷

2w6k一发完,祝食用愉快&清明安康


天鹅湖


2022年3月底,中国 北京。                                  

北京还在冷的时候,王耀中午出门前看见外面挂着的大太阳,套了件单衣就往外走,快进到办公楼里的时候一阵北风直接窜进领口,差点把他的衬衫扣子都掀飞出去。

但他这儿怎么着也不是最冷的地方,王耀摘了口罩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想着有个家伙现在可还在冬眠期。

他在办公厅里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朝阳,他下午闲着的时候喜欢坐在窗台旁边的扶手椅上看书。

现在一般是一年里最闲的时候,年关已过,春天都过去大半儿,该复盘的复盘完毕,该着手的工作也都布置下发完——虽然在整个过程中他本人很少直接参与决议。

这是王耀成为新中国的一名普通公务员的第七十三年,他一个人熬走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机关干部、食堂大妈和保洁员。

这样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为阿尔弗雷德啧啧称奇,据他所言,他们——作为“意识体”——更多地只是精神图腾,不必亲力亲为,实在想找点事情做的话每季度看看财政报表即可。

“你以为治理国家是在炒股吗?”王耀那个时候正和他通电话,站在窗边料理他那一盆儿绿叶子——他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是五千年来都养不出一株开花的君子兰,为此怅惘良久——手一滑差点给推下去。

距离他俩上一次心平气和的交谈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年,这盆百折不挠的君子兰仍旧光秃秃地屹立在窗台上,比楼下传达室大爷的头还秃。

 

2

俄罗斯 莫斯科。

按照以往的规律,莫斯科在三月底还不能达到全天零上的气温,今年依旧如此。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上司的办公室紧闭的门前停下脚步。

他心里一团乱。

外面情况已经不能再糟,和他远的近的“朋友们”在一个月前终于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提出和他决裂——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不,不是为了输得体面一点。

伊万又想到几天前在网上看到亚瑟·柯克兰发的推文。

他捏紧拳头,指骨的筋肉在皮肤上显出清晰的隆起,明明他才没有输——他的姐姐算是回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他的斯拉夫裔和非斯拉夫裔朋友们都在支持他。

然后他倏地松开拳头。

但王耀没有。

他和同事们聊天时,口中甜蜜地提及的“小耀”,只是保持一贯的中立派态度,风度翩翩地跟在各部门发言人身后,在被媒体揪住时用恰到好处的措辞回应着每一个问题。

“不结盟。”

“不支持违反国际法的行为。”

可能唯一一次语气重了点,是在回应关于王晓梅的事情。

那次王耀原本跟在部长后面,往外走的时候被一拥而上的记者缠住。电视台转播里直接掐掉了后半段,伊万还是在后面放出来完整版视频的时候才看到,那个时候的王耀罕见地敛了笑,语气严肃地回道:“请不要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前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纠纷,但是台.湾问题是我们的家事。”

虽然他想反驳王耀,他和姐姐的事情也算是“家事”。

但无论如何,他的小耀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偏向。因而他在这几个月里几次想拨通王耀的号码,但到最后一瞬间都无一例外地收回了手指。

如果是亲耳听到对方说出拒绝的话,可能会更不体面吧。

 

3

清明节有场芭蕾舞演出,在国家大剧院。王耀从总务科的小同志手里接过来两张长票,道了谢,拎着保温杯从办公室晃悠到茶水间。

前面有几个人在排,都在讲发票的事儿。

王耀刚才没细看票据上都写了什么,这会儿才有空好好看两眼。

是个挺有名的芭蕾舞团,挑了个清明节的日子。他自己本来就是片西洋乐文化荒漠,托伊万的福,他还算了解这部《天鹅湖》。

应景儿,真应景儿。

王耀一边拧盖子一边琢磨着怎么把这两张票送出去,前边儿接完水的男同志一个转身脚底打滑,眼看着小半杯水都要泼在王耀身上,他往旁边一闪,还攥着杯盖的手用手背托着对方的后背给他扶了一把。

“我去,谁往地上撒的水?”他挺不好意思地站直了:” 哎,谢谢您!”

“那么大一滩您就往上踩?”王耀笑着,也不介意那点儿开水本来全都要交待在他身上。

他接完水往回走,看见刚才的小年轻还杵在走廊里,孤零零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口。

“有事儿?”王耀开了门:“进来说?”

他在外面正经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普通话发音技巧,平时回了政府办公楼,吞音的毛病就显出来,一句话里剩不下几个声母,语调拖得又长又懒散。他舒舒服服地靠着木质门框,被办公室里的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温顺的像院儿里花坛边上的狸花猫。

对方没直接进去:“我就站这儿和您说吧。材料室那边儿这两天收拾东西,倒腾出来点以前的稿子什么的,有几堆儿看着像您的,我下班儿前给您送过来?”

“麻烦你们了,要是成捆儿的就先放您那儿,我有空去取。”王耀笑着,顺手带上门。

以前的稿子……他把水杯搁在桌子上,不锈钢挨着玻璃,“啪”的一声。

手稿?电报?书信?还是文章之类的?

想都不用想,要说能被他打包得立立正正塞进材料室的“以前的东西”,十有八九和那个家伙有关系。

王耀坐回办公桌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两张票,边儿上到底还是弄上点水珠,已经顺着纸的纹理渗下去了,再晾干也不可能平整。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取象比类”的冲动:他和伊万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像这两张沾了水的纸,他俩和和气气地修复了二十多年,也回不去最早那时候。

 

4

材料科估计准备一整天都耗在收拾废品上,过了不到两个钟头就来了个年轻小伙,拎着薄薄的纸包,敲开了王耀的办公室门。

“打扰您了,这个我们科长说务必亲手给您。”他整了整领口,刚出的一身汗被走廊里的冷风消下去大半。

“哎谢谢您。”王耀接过来,看得出来包裹得很仔细,用蓝黑钢笔在边角写了个50,牛皮纸那个时候可是稀罕货。

他用美工刀沿着折痕小心地划开,已经被磨得毛糙的包装纸落了一层厚灰,被风直接卷起来,都呛进嗓子里。

王耀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说不定能看见故人呢。

黑白照片露出泛黄的一角。王耀在保存旧物上一向仔细,但时间的痕迹仍然切实存在。

他靠着扶手椅的充绒的棉质椅背,捻出整张照片。

其实也算不上是整张,应该拍的时候还是横版,但是从中间直接撕开,等到他手里就只剩下右半张。

应该是在朝.鲜,1950年冬天,到处都是雪,晚上轮值的一班恰好是他和伊万,两个人半夜从防空洞里爬出去换岗。

米格-15在他们头顶发出轰鸣,他抬头,视觉只能捕捉到后掠翼划过夜空后浅浅的印子,像弄撒了银河。

真年轻啊,那个时候。

五六式还没装上军刺,伊万的帽徽上镰刀的尖端圆润地弯过锤头。

王耀叹了口气,用手指拂过照片里年轻的苏联人。

老照片都发暗,拍摄时间又恰好是在深夜,能供照明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他们身前的一捧柴火。

伊万的轮廓就这样模糊地保存在照片里,帽檐压得低低的,朝右边侧着身,肩上和脸上映着火光,在黑的发蓝的夜里明亮温暖。

他那个时候过得也不是富裕日子,人比现在瘦很多,下颌角和喉结都锋利,像石头和匕首,侧着脸略微低头,却也显得温柔极了。

王耀无意识地用手指捻着照片撕裂的部位,切缘不规整,再这么搓下去迟早四分五裂。

他停了手,把照片翻了个面。

这只是他的个人习惯罢了,在照片背后写点东西——什么都写,日期、地点,有的时候抄两行诗,有的时候自己编两句。

也是蓝黑墨水,王耀讶异,如果是从1950年放到现在,竟然还能基本保持原样。

下一瞬他便读出来自己的笔迹。

“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2008.12.24”

不是1950年,不是1991年,是2008年。

那些不想回忆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涌进他的大脑。

2008年。

五月份他家里地震了一次,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没走出来当时的阴影。他和当时的同僚到汶.川的时候正赶上一波余震,王耀护着一位地质学家卧倒,再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胸骨疼得厉害,等回北京拍片子才发现几处已经愈合的肋骨骨裂。

那次伊万来了,跟在一个心理医生身边做翻译。

八月份北京办了第一次奥运会,他混在志愿者堆里去福利院教小孩儿唱《北京欢迎你》,唱着唱着把自己唱哭了。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女孩正坐在他腿上,也跟着哭哭啼啼。

那次伊万也来了,状态算不上好,冷冷地跟在上司身后,他们简短地问候、公式化地寒暄。

然后是十二月份,他们做年底的例行复盘。他刚给阿尔弗雷德输过血,强打着精神听完了会议全程,然后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

 

5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把他送过来的秘书打着哈欠跟他描述:“当时大伙都收拾收拾准备下班了,好家伙,您‘啪’一声直接倒地上了,老总就让我送您回来。”

王耀已经解了发绳,头发散着铺在枕头上和床单上,脸色发白。他攒了点力气才开口:“麻烦您了,要不就在这儿睡了吧。”

“哎不用,我得回去哄孩子,您晚上要是有什么事儿随时打我电话。”秘书见他无碍,风风火火地在床头的横格本上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没等王耀应下来就开溜。

床头灯还亮着,微弱的黄光。

王耀瞪着天花板,脑子里混混沉沉地睡不着。

他发呆了一会儿,伸手够下来手机,屏幕上一串未接来电。

他的眼睛还未适应强光,王耀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慌乱中触到了拨号键。

对方赶在王耀挂死之前按了接听。

这个嗓音和四个多月前和他冷淡寒暄的属于同一个人。可能信号不太好,说话的时候总有滋滋啦啦的电流音。

“王?这么晚还没睡?”

王耀翻了个身,小臂放松地搭在胸口,说话声音有点受了凉的哑:“下午睡得多了。”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就像极了谎言。但伊万没有深究这个谎言。从达成目的的想法来讲,王耀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表现出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

“嗯。”

王耀只听见那边低沉的一声,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在半梦半醒里熄了灯,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才听到对方沉吟良久后的下文。

“明天是基督教的圣诞节,王。”

这么快,要到新的一年了。

“我的上司托我给您带去圣诞节问候。”

王耀张了张嘴,只说出来一句勉强体面的“谢谢,你也是”。

这通电话似乎也只是伊万被上司胁迫了之后的作品,因而语气那么克制,那么想和他撇清关系。

王耀想,我才不在乎,你又不是我的孩子或弟妹,你待见不待见我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但发紧的胸口和紊乱的心跳在出卖他的冷静——王耀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淡然。

那边没再说话,手机也熄了屏,王耀把手机一松,自己蜷成一团,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料。

人在屏住抽噎的时候很难平稳呼吸。

于是冲进鼻腔的暖气流火辣辣地冲撞着呼吸道,像是要灼伤肺叶。

那个万尼亚是他认识的万尼亚吗?是那个夺去他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吗?

他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平壤雪夜,他被伊万和任敏姬两个人摆了一道,可曾经在他身旁的温热触感也是的的确确存在过的——他的万卡。

王耀想到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来,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薄衬衣,光脚踩在地板上,拉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直接从最下面抽出来那半张照片,翻到背面,抽了根钢笔就往上写。

那首诗是他一个月前读到的。

他当时读着只觉得有意思,是谁?什么样的火焰?化作什么样的大雪?北京的大雪够大吗?是落在故宫的屋檐上那样的吗?

而现今,他的颤抖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灰蓝色的墨珠凝在笔尖将落不落,像眼泪融进泥土。

如果,如果是他的话,王耀想,他宁愿那是他们两个人烤着的微弱火焰,和1950年平壤纷飞的雪。

 

6

应该就是那天晚上写的,王耀想。

他的身份让他能够感受到每一个人身上的痛苦,也能把自己的痛苦反映在人们身上。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倾向于尽量克制情绪,但总有快被压垮的时候。

那次应该是真的快撑不住了,才会寄希望于一张照片两句诗。

他想把照片重新装回纸封,一抬手,发现左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蹭上了一层棕红色的痕迹。

原本应该是滑腻的,但是掺了点纸屑,就有点发涩。

是血。

 

7

四月一号。

这几年管得严了,大街上卖纸钱的都比以前少得多。

但人的情感不会因此而减退,反而因为揭开了商业色彩的那层膜,显得格外纯粹。

这种“纯粹”负载到王耀身上,就变成了更浓重的思虑。

和梦魇。

那个人有紫色的眼睛,坐在他对面,厚窗帘把月光遮住,写字台上只放了一个快报废的小台灯。

他像军人一样把帽子放在桌上,帽檐冲着王耀,金色的帽徽迎着晕黄的灯光,镰刀的手柄那么长。

王耀只穿了件和上司一样的中山装,藏蓝色洗得发苍,五个扣子一路到领口。

洗过缩水的布料,硬邦邦地卡着他的喉结。

他们坐在这张写字台的两端对视过无数次,桌子上放的纸换了又换——盟约、一五计划的设计方案、图纸……

大多数真的实现了,剩下的有些作废了,有些撕毁了。

王耀低着头,想看清稿纸上的文字。

密密麻麻的西里尔字母,打印的,也有伊万的手写批注,印刷体手写体混在一起,红色墨水黑色墨水混在一起。

“签吧,小耀。”

他的语气依然温柔,说“小耀”的中文发音标准得能做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

“不。”

王耀听见自己的声音。这点奇异的游离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道何年何月的梦里。

然后转醒。

他偏过头,眼前是和梦里一样的厚窗帘,深得发黑的蓝底,鲜红和明黄的月季。是当时进口苏联花布时剩下的料子,当时的总务科科长把他认成了小姑娘,多给他割了一块布料做两条裙子。

王晓梅不在家里,做裙子没人能穿得出门,只好做了窗帘,一挂挂了快几十年。

王耀原本很少生出“睹物思人”的情怀,但是清明节前,人们的情感直线上升,他也跟着伤春悲秋起来。

 

8

有一个晚上八点的未接来电,座机号码是俄罗斯的区号。

王耀按了回拨,慢慢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那边接得很快——现在换成莫斯科是晚八点,他们像在和时差开玩笑。

“你还没睡吗?”

那人长得很高大,但声音总是软软的,像刚从冬眠转醒的小熊。虽然落在阿尔弗雷德眼里总被算作西伯利亚食人凶兽。

“晚上睡得早,刚醒。”王耀在落地窗边坐下。北京漆黑的夜空铺在他面前。

“哦……要注意身体啊。

“那今年在我们这边的联合军.演,小耀会来吗?”

王耀听不出对方的“注意身体”究竟是礼貌用语还是情真意切的关心,但他能听出来后半句话里明晃晃的期待和希冀。

他在迄今为止漫长的几千年生命里鲜少给别人什么确切的回答,但面对伊万,那句“看情况再说吧”,到底还是在心里兜了几转,再说出口已经变成“会啊,不然呢?”

民用通讯设备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即使是国际长途也基本不再失真。王耀话里的轻笑就这样顺着长波传进伊万的听筒。

这样实时通话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已经是几个月来未有过的事,伊万抱着长毛猫靠着暖气,环境的暖温和王耀的话一起烘着他,他在暖意的俘虏下,把想了一整天的假设“王耀不在乎自己”迅速否决。

不然怎么会来我家呢,他想。

“就为了说这个?”

那边王耀的语速已经慢下来,上扬的尾音拖着腔。

他现在很放松,他在和我说话——是和新闻发布会里不同的——那样随和、放松,是只能在信任的人面前表现出的“王耀”。伊万想。

他于是变得大胆起来,干脆地把自己憋了小半个月的计划和盘托出:“小耀,我今天夜里出发去你家,明天晚上就能到北京了。”

这是在凌晨三点,王耀快要重新被困意席卷的时候又一激灵吓醒。

“明天……你是说四月一号?”

王耀快速地想,现在莫斯科还是三月三十一号,没到愚人节,伊万不至于骗自己。

“是的,我已经提前把最近的工作都结束了。这次只有我一个人过去。”伊万撸着森林猫柔软的肚子,小猫趴在他手臂上轻轻地“喵”。

“……其实我应该再提前一点告诉你的,但我又怕……”他声音渐渐低下来。

怕什么呢?怕自己家里乱掉?怕无法应对紧急情况?

这都不是主要理由,伊万想,我应该坦诚。可真正的想法说出去又显得那么可笑。

“怕他们说咱俩又搞一起去了?”

王耀在另一头笑着叹气,最后的一点困倦都被这家伙弄干净。

“是……我……我其实……”伊万磕磕巴巴地想回答他,但直到脸上都开始发烫,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怕的不是别人怎么想,我怕的是你,小耀。

“所以,”他拧着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可以去找你吗……”

他曾念过无数遍,曾被王耀调侃过于字正腔圆的名字。

“小耀?”

是和梦里一样的发音,但是远远不同的语气。

王耀站起身,把窗帘重新拉上,回他:“行啊。”

 

9

王耀到底还是没告诉伊万自己这儿有两张芭蕾舞剧的票。

“清明节”和“天鹅湖”,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是他自己都难跨过去的坎儿。

早上他跟了个会,讲清明节祭扫安排的,他醒得早,结果从早上八点就开始浑浑噩噩,正撑着脑壳昏昏欲睡,被旁边总务科的同志一胳膊肘拐醒。

“哎,您那两张票,约好人了吗?”

王耀吓得手里的铅笔差点甩飞出去,定神发现就是当初来自己办公室发票的那位,感情这小同志也没好好听会。

但他决定暂时做一个聚众摸鱼的随和老年人,就也同样压低声音:“没呢,要不给您?”

“别介,我们科长有事儿匀给我一张,我现在领媳妇儿去正好。”

按照惯例,他们发电影票还能顾得上全家老小,这种档次的票一般都只人手一张。王耀属于极特例。

但王耀没媳妇儿,感觉在这场对话里莫名低了一头。

年轻公务员难掩好奇心:“那您那位……没答应您一起去?”

王耀失笑,算是确定他是完全不了解自己什么情况。但也不好胡编乱造,就掐着能播的说:“没,我还没敢问他。”

“我天,您有什么不敢的!”他眼看着这么好的同事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恨铁不成钢地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敲,声音都大了些:“您这盘靓条儿顺的……”

“哎,小吴,”宣传科的同志从他澎湃的思路里停下,带着全会议室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俩:“说说,我刚讲哪儿了?”

王耀唰地捂住脸,假装自己并没有参与小会。

但在听到“盘靓条顺”的一刹那,他整张脸已经变得绯红。

 

10

我有什么不敢的……王耀想,他还真就不敢。

说实话,他知道清明节有场芭蕾舞剧的消息比谁都早,也早在三月中就从上司那儿听说伊万四月初可能要来北京。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把这俩事儿放一起想过。

他第一次是和伊万一起看的芭蕾舞剧,人家带他去的,五几年,在莫斯科。那时候他就开始把“天鹅湖”同“死亡”联系在一起。

然后是他更有参与感的1991年圣诞节,他从早到晚听了一整天《天鹅湖》组曲,电视里放的,转播的俄罗斯电视台。

自此,他像听伤了一样,一看见这仨字儿就换台,有选段的演出都坚决不去,还有一次迎宾迎到国家大剧院门口,他下了车应激一样就冲进里面的卫生间开始吐,吐完白着一张脸被当时的上司赶回去休息。

王耀没问过伊万有没有类似的症状,怎么讲,怎么讲都觉得丢人,他就只能自己避开相关演出。

但这次可能避不开了,王耀捻着那两张边角发皱的票辗转反侧。

《天鹅湖》在欧美国家禁演了,但在国内还没有,这无疑会是一次伊万期待的演出。

可他怕自己到时候又应激,丢人不说,还可能让伊万胡思乱想。

 

11

伊万在上飞机前最后给王耀发了一条关于航班班次和落地时间的微信。

王耀中午掐指一算,刨去去机场的时间,自己还有七个小时可以磨蹭。

左右没什么事儿,反正昨天刚和档案室说过有空了去拿东西,王耀趁着午休过去捧了一大摞回来。

负责整理旧资料的公务员看着比他还熟悉,说是给他按时间顺序理了理,最上面一包是五几年的,然后是六几年,七几年等等。

王耀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回办公室就往地上一放,从左到右摆了好几摊儿。

麻绳缠的,系的活扣,应该是想着之后总有拆开的那一天。

王耀还是了解自己的。

他翻了翻,大都是信、明信片一类的,有些是纪念款,贴着载人火箭发射成功的邮票,或者盖了十月革命五十周年的邮戳。内容什么都有,聊哲学的,聊近况的——甚至有几封信只是伊万为了告诉他莫斯科的天气很不错——寄到北京的时候不说已经换了季节,至少也已经过了一两个节气。

王耀现在看来只觉得这是个幼稚鬼,像刚从幼儿园回家,迫不及待地告诉大人自己一天的见闻。

可转念一想,自己当时都写什么回去呢?

好像也大同小异。

比如大熊猫又下了几只崽儿,比如他刷牙漱口的时候终于掌握了大舌音的奥妙,再比如北京某天下了一场大雪,他溜进故宫里堆雪人,堆出来一个白胖的万涅奇卡。

于是万涅奇卡在下一封信里回复他:“亲爱的小耀,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面,你才会忘记我的样子。”

随信寄了一张照片,就是昨天他拿到的那张,在平壤的大雪里拍的,1950年。

只不过后来,他在绥芬河的大雪里亲手用56式的三棱军刺从照片中间划开。经年老旧的相纸一分为二,他取了有伊万的那半边转身就走,军刺上的血沿着划痕渗进纸纹,像刻骨。

别想了,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还有最后一张,是张他们在某次会议前寒暄的照片。伊万端起王耀的下巴,对着他的左右脸猛亲三下,最后一下即将落到嘴上的时候被王耀一激灵避开。

是吧,王耀现在还在想,怎么能有人吻面礼非得亲嘴,就算是弗朗西斯那家伙也顶多是贴着脸对空气打啵儿。

他又习惯性翻到背面想看看自己年少轻狂时候的题字。

这回是碳素墨水,黑的,他的字儿。

“当你转身的时候,花岗石崩裂成细细的流沙。”

王耀记得这是八几年的一首诗。

他又想起来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个公开会议上。

在会议后半程,王耀时隔多年又难得地当众对伊万发了火,也不管当时他们两个本就是刚刚重归于好的关系,揪着伊万的衣领把他拽得帽子都一晃,死死盯着他无光的眼睛,咬着牙说:“你清醒一点。”

伊万在那条谁都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得太远了,远到阳光无法靠近的白桦林的尽头,他的影子被杂草堆切割。

他自己呢,国内改革开放刚开始不到十年,全世界的人都在说他在走资本主义路线,又云妖妃带头跑路等等,顶着一众压力面上不显,心里还是烦得要死。

伊万用他漠然的目光注视着王耀发过一阵疯,用依旧平淡的语调说:“小耀,你走不到和我同一条路上来,也别管我往哪儿走。”

他们吵架也吵不出什么花儿来,无非就是互相指责对方如何做白日梦,吵到极致了也就是互相开除左籍。

等到回了家,同事把照片塞给他,他在办公室里想撕又忍住,没骨气地趴着哭了一阵儿,又在背面划拉了两行大字。

没劲,真没劲。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王耀想,现在的伊万好不容易有点人样儿了,还往回想那些干嘛。

他把几堆东西挑挑拣拣,留了几张确乎意义非凡的,剩下的还是决定重归资料室。

王耀正准备把外面裹着的那层报纸团起来扔垃圾桶的时候,余光突然捕捉到新闻标题里“苏联”两个字。

他又心虚地摊开,抹平。

《红旗落地,苏联解体》。

1991年12月26号的人民日报头版。

王耀深吸了口气。

每年逢年过节伊万总能抖落出点什么过去和他相好的旧录像带旧照片,他明着收了暗地里还在笑话这家伙真是长情。

到底是谁长情。

王耀把皱皱巴巴的报纸抚平,放进书柜里,压在北京申奥成功的那版下面,心说,他妈的,你可真行。

王耀,跟个寡妇似的,你可真行。

 

12

大兴机场的国际航班到站口离出来还有一段,王耀掐着点儿过来,秘书把车停到停车场的工夫,他轻车熟路地混进接机的人流。

来之前他还和秘书合计,要不弄点儿接机牌子什么的,就怕伊万晕头转向看不着他。

但王耀设身处地地认为伊万看到此举应当是尴尬胜过感动,遂作罢。

可他现在后悔了,他挤不过旁边朝里面招手的大妈,也刚不过禁止他大声喧哗的保安。

 

13

在人群里精准定位一个中等身高黑色头发的男士对于伊万·布拉金斯基不算容易。

但没有人看不见栏杆外面那条挥舞着的红色围巾。

那条围巾那么长,看上去那么厚重,能把一个中等身高的男士的上半身全都裹起来。在乌泱泱的接机人群里那么扎眼。

和他在家里常围着的米白色围巾是不同色的同款。

伊万心满意足地拖着行李箱往那边走过去。

他被口罩挡住的嘴角正不自知地翘着:他设身处地地觉得王耀现在一定尴尬极了。但是他的小耀顶着莫大的心理压力举着沉重的围巾——只是为了让他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

他在乎我。

他舍不得我一个人乱走。

伊万感到颇为受用。他轻快地走过去,直接把王耀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

对方正双手举着能当条幅用的红色围巾,视线被前面的人群挡得严严实实,被拽住手腕的时候“哎”一声。

然后他手里的围巾被温柔地拿走,面前高大的男人把它抖开,又折了几叠,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儿,两端垂着,垂到和外衣的下摆平齐。

啊,万尼亚。

王耀隔着口罩冲他笑,眼睛眯成两道弧,眼尾自然地挑着。

伊万省去亲脸这一步,直接一把抱住,下巴搁在他头顶:“小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万尼亚。”熟悉的嗓音顺着颅骨传过来,发出奇异的共鸣。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伊万才终于觉得他们的重逢是真实的。

于是他顺着王耀的目光辨认了一下指示牌上的中文,换了一只手把王耀搂在怀里,另一手拖着箱子往出口走。

王耀并不避讳这种姿势。他孤身一人惯了,被人揽着的坚实感令人着迷。

他们走得快,经过刚才站在王耀旁边的大婶和她女儿。隔了两三米后,王耀听见背后传来两人的交谈。

“嗐,我还想帮你跟他加个微信呢,一看扎个小辫儿就没敢冲动。果然是个姑娘。”

“不是,妈,就是男的你也不能加啊,稍微有点矮了他。”

“个儿不高怎么了,盘靓条顺的……”

王耀又一次涨红了脸,把头往伊万怀里又躲了躲,试图和外界声音隔绝。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没有第三次,他发誓,绝对不会有第三次。

伊万的胸腔里一声低低的笑,贴着他的耳朵。

这家伙肯定听懂了,王耀想。

毕竟伊万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能把“得陇望蜀”都弄错的人,现在拿中文写诗都会押韵了。

 

 

14

伊万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上了车,同驾驶位的秘书问了好。

王耀已经坐在后座上,正把摘下来的围巾搭在腿上叠起来。

北京晚上确实比白天冷,但再怎么冷也不至于围这个厚度的围巾。

“王老师,四月份,您也不嫌热。”秘书打开付款码,方便在出停车场时缴费:“我今晚看见您以为这是要去东北。”

王耀打了个哈欠:“哎,是谁啊跟我说晚上起风了别冻着,我从办公室急急忙忙出门,随便顺了条就走了。”

他收拾完都快六点了,一看微信消息又被好几个人叮嘱不要着凉,拉开柜门想添件衣服,也就这条围巾还顺眼。

而且当时是伊万买的,应景儿。

但他矜持地把后面的几句话都妥帖地咽在肚子里。

伊万靠着车座椅背咽了口唾沫。

王耀就这么坐在和他隔着不到一尺的地方,外面的天是黑的,王耀的眼珠也是黑的,黑得发亮。他说话的时候可能有点困了似的半阖着眼,舒服又放松。

伊万抿了抿嘴,想和王耀说点什么,或者加入他们的对话也好。

可是说点儿什么呢?当着秘书的面,又在慢吞吞行驶的车里。

没什么好说的。伊万又一次痛恨自己在中文表达上的木讷。

他只好看着王耀,看着他抱着胳膊,脸转向窗外的方向渐渐睡着。玻璃车窗外是北京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路基上的灯一路亮着,灯光明亮温暖。

王耀睡得很实,呼吸声像猫爪一样在他心上挠。

伊万用手臂撑着自己尽量不发出大动静,往王耀那边挪了一点。

“布拉金斯基先生,”秘书的声音压得很低,从前面传来:“他这几天事儿多,心思也重,一直没怎么好好睡。”

伊万“嗯”了一声。他能想到的。

也感同身受。

人们对于珍重之人的思念成倍增加的时刻,在王耀这儿是在清明节前后最深重,在他也许是苏联解体纪念日,或者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

他更不忍心让王耀一个人捱过这种时候。

伊万的行动总是快过语言。

在下一个右转,秘书还在专注路况,伊万已经把睡得快栽倒的王耀直接抱在怀里,让他把额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王耀很喜欢用哄孩子一样的手法拍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

在伊万长达一千多年的记忆里,他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这么做的人。

那么王耀呢?也会有人这样温柔地轻拍着他,告诉他不要怕,自己在这里吗?

伊万没有参与过王耀的前几千年,在后面的时间也并不时时刻刻总和他在一起。

可他笃信自己是唯一一个——至少在现在,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对待王耀的人。

不然呢?指望只知道四处制裁的阿尔弗雷德?还是他那几个乌烟瘴气的小弟?

温柔的东方人总是四处留情,伊万想,但自己也许是最特别的呢?

他把手掌轻轻落在王耀的背上。

隔着几层衣料,触感是并不厚实的脊背。如果掀开最里面一层,还能看见一条斜贯的刀疤,从肩峰到腰际。

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只觉得像是砍在自己身上一样疼。

一九五〇年。

王耀在他的手指抚上去的一瞬间肌肉紧绷。

“如果……如果小耀不舒服的话,可以喊我的名字。”他记得自己当时从后面松松地环着王耀,轻声在他耳边说。

气流擦过耳廓。

然后过了沉默的几秒,他听见王耀低声的“万尼亚”,一声一声,轻轻的。

像大海拍击海堤时沉郁的涛声。

像在他钢铁一样的心上刻下花纹。

车窗开了个小缝流通空气,大晚上的陆地风凉丝丝的。

王耀的身体是暖的。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西伯利亚的雪地里把满身伤痕的他抱起来塞进怀里的时候一样。是暖的。

 

15

他们将近十一点才到王耀住的小区。本来是问过伊万想订哪家酒店,但伊万却表示不必麻烦,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住在王耀家里。

王耀自己没什么方不方便的,但是住了酒店也免不了这家伙大晚上溜出来找他,就直接答应了。

他在秘书停车前就醒了,发现自己正靠着人家的肩膀。

正对上伊万甜丝丝的眼神。

搁以前,王耀能不好意思一晚上,但现在毕竟相识已久,两个人对于各种样子的对方都见了个遍,也就不觉得睡着是多丢人的事儿。

王耀往前视镜瞄了一眼,秘书似是完全没在意后座上二位的情况,就松了一口气,爬起来正襟危坐。

“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老师,小区里外来车进不去,我停道边儿?”秘书升上后座的车窗,问道。

“行,今天麻烦您了,快回去休息吧。”王耀拉开车门下去,伊万看了眼后面没车就从另一边也下了车取行李。

秘书倒也不是不担心这两位能不能遇着什么意外,但说实话,就算真遇上点事儿,他自己留这儿纯属给他们添乱。

毕竟上回王耀逮着一帮抢钱的小混混猛揍,进了局子做笔录,还是他给领出来的。

 

16

伊万挂好外衣,看见桌子上放着两张票。

这个制式他熟悉极了,他们家的剧院也这么印。

王耀正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打着哈欠,手上还有没擦干的水。

“小耀,”伊万叫住他,朝他扬了扬两张门票:“小耀约了人去看剧吗?”

王耀敏锐地捕捉到这是自己先前随手扔在餐桌上的那两张。

他从没打算过带伊万去看,但他都这么问了,还能怎么回答。

“那你想……”王耀只好硬着头皮问:“和我一起去吗?”

伊万轻轻“啊”了一声,显然王耀并未和他提过这个日程安排。

而且王耀的表情那么勉强,虽然他装作真诚邀请。

伊万垂下眼睛,避开和王耀的对视,又把票规规矩矩地放回原处。

矛盾。

其一,《天鹅湖》对他有特别的意义,清明节对王耀有特别的意义,这两个“特别”从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

其二,他愿意接受王耀的每一次邀约,但王耀的“真诚”未必是真诚的。

王耀在车上和秘书交谈时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那样不避讳地表露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那么坦荡,语气和缓,尾音因困倦拖长。

那才是真正的王耀。

那么现在在我面前的呢,伊万问自己。也许他把我当成需要哄骗的弟弟妹妹,但我更希望自己和他是平等的个体。

互不隐瞒的,互相托付后背和软肋的。

伊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在他们俩的相处里很少见。

王耀的困意终于彻底消退。

他后知后觉地想,我不该提,我应该直接说那是小长假福利然后转头就送人。

他走到伊万面前。

伊万把头抬起来一点,视线直直地落进王耀的眼睛里,对视了一瞬,然后那双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因为对客厅的灯光过于敏感,而又避开,只留给王耀一对深邃的眼窝和浅金色的浓睫。

他已经脱了外衣,脖子上那道疤就这么暴露在王耀视线里。迎着客厅灯的冷光,那圈皮肤显出和周围界限分明的苍白。

墙上的挂钟时针终于走过了十一点。

王耀向生物钟妥协,越过伊万身侧径直走向卧室:“明天……醒了以后再说吧。”

 

17

伊万在提出想住在王耀家里的时候,是充分考虑到这位生活简朴的公务员家里只有一室一厅的。

而且按照他之前来过几次的经历,“一室”里还是双人床。

所以当王耀同意他的提议时,伊万只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但在目前尴尬的气氛里,这个机会对他反而是种折磨。

对,只有他,王耀半分没有被折磨的样子,已经在他身侧睡着了。

只有伊万自己还在辗转反侧,这会儿功夫不知道换了多少个睡姿,还要轻手轻脚以防吵醒王耀。看秘书先生那个语气,要是他因为个人原因打扰王老师的睡眠,应该会被那位写进给上级的汇报里吧。

伊万一手撑着床,小心翼翼地把身体转向王耀。

他的虹膜颜色很浅,这种颜色的眼睛其实夜视力普遍堪忧。

可他眼里的王耀那么清楚。

他们睡觉都喜欢熄了所有的灯,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但总有月光透过洗旧了的窗帘发薄的地方透进来,缱绻又温柔。

伊万就看着王耀披着一层月光睡着,皮肤白得像玉,眼底一块浓的青黑,他觉得秘书还把王耀的失眠时间说少了似的。

于是他心里原本因王耀如此心安理得地入睡的最后一丝谴责,就在疼惜中消散了。

 

18

一九五六年,俄罗斯 莫斯科。

莫斯科下了大雪,踩在靴底“咯吱咯吱”地响。王耀和伊万就像两个亲密的同事一样,在谢幕后沿路往回走。

他那时候还看不太懂,总觉得按中国文化的解读,怎么着最后也是个天鹅涅槃重生——就像梁祝一样,人家化了蝶还是夫妻俩。

然后伊万当晚回去就告诉他,其实天鹅死了,就算不死,王子爱的也只是她的美貌罢了。

他当然不信,还和伊万打赌谁错了晚上就在下面。

当时网络还不发达,他就拉着伊万一通查纸质资料,折腾到半夜发现按照原版剧情确实是天鹅死了。

天鹅死了。

王耀当时浑身没力气地瘫在床上,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古典音乐上和伊万一较高下、一决雌雄。

所幸伊万是个有节制的大好青年,知道一次性吃个够不如细水长流,在发觉王耀有点累了以后就自觉退出。

但他总要履行胜者的义务,就换成趴在王耀身上,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黑发。

再往前推几十年,他会称赞王耀的一头黑发像丝绸——衬极了自己金光闪闪的皇冠,但几十年后,他的修辞风格有所改变,转而认为其更像石油。

伊万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趴在王耀柔软的身体上,整张脸埋在石油里,贴着他耳边说:“我曾经也不理解的,小耀。”

“我总以为只要我再等下去,总能等到天鹅复活,事情总有转机。”

他体力很好,能在说话时不住颤抖,只会是屏住抽噎的缘故。

王耀把张开摊在床上的手臂抬起来,轻轻抚着伊万的后背。

那会儿他生活条件好了很多,身上涨了点儿肉,肌肉线条也因为体力劳动而越发明显。

在王耀手掌下的是他的脊背,乌拉尔山脉一样,饱经风雪,坚强不催。

“但是索索走了,电视台放了一整天《天鹅湖》。”伊万带着鼻音,把自己柔软的浅金色发丝蹭进王耀的发丝之间。

伊万很少表现出这样的情绪。

他总在适应不同的身份,从最开始苦寒之地的孩子,变成觊觎远方土地的侵略者,然后转性做了红色阵营的带头人。

他从来都没有资本“软弱”和“投降”,下跪求饶或者甘愿做谁的附庸。

能像这样暂时依靠着某一个人也许是伊万自己事后甚至都不愿回忆的事情,王耀想。

于是他轻拍着伊万的后背,用自己并不健壮的手臂把伊万宽厚的臂膀包裹在自己怀里,像是抱着还是孩子时的他,嗓音嘶哑温柔:“万尼亚,没有人能比我们活得更久。”

大到某一个朝代,小到某一个人,没有什么会比他们存在得更久。

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适应孤独,长星照耀州府,他们就把星星当成是远去的故人。

“都会好起来的。”

那时候距离伊万进入到社会主义时期也不过四十来年。没有人知道第一代领导人去世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预见人的欲望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像没有人知道天鹅之死是否也是链式反应。

 

19

伊万失眠了大半夜,早上不到七点又被生物钟叫醒。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身边已经空了的床位,在心里默默地给“小耀不在乎我的一百个证据”又添了一条。

下一瞬房间门就被打开,伊万错愕地抬头,王耀倚着门框挑了一下眉毛:“等会儿咱两家上司不是还视频呢?快起来。”

“啊……啊,好。”伊万掀开被子跳下床,飞快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衬衫套上。

王耀坐回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支着脑袋,抱着平板刷新闻。

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伊万估计自己吃完两片煎馒头的时间王耀已经一目十行地阅读完了一整份报纸。

王耀还不忘分心顾及一下他的消化道,在翻到新一页后倒出来手给伊万倒了杯热茶。

“谢谢。”伊万接过来。

黄绿色的茶汤,他轻轻嗅了一下,是温热的清甜。

王耀已经过了冲一壶高沫还得心疼好几天的时候了,这壶里应该至少是香片。

虽然也不贵。

伊万之前问过,按照王耀的茶文化理论,茉莉花茶的香味并不内敛,甚至有些轻佻了。

那会儿他还小,裹得毛绒绒地坐在王耀的大腿上被他抱在怀里,就以为自己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小孩儿。

“可是它香啊,”彼时的王耀回道,“啪”地收起折扇,轻敲了敲伊万的脑壳:“香就得了……哎你到底喝不喝?”

在几百年后的阳光里,伊万端着茶杯抵在下唇,回想起年少时的往事,把陶瓷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视野没有捕捉到身旁的王耀正瞄着他的余光——如果他再注意一些,也许会发现王耀手里的显示屏上这一页已经停留了许久。

 

20

王耀领着他进了大楼。

其实伊万自己对这里倒也熟悉……盟约、一五计划,还有后来交恶的时候重新做的协定,08年的领土协定,都在这儿。

其实说是视频会议,他们两个的充其量也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分钟露个脸——伊万敢肯定自己的上司这么做不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安全,还有确认王耀的安全。

接着是缅怀在疫.情、战争、自然灾害和重大事故中逝去的人们。

同声传译后的情感总归是不如原文的,但语言承载的力量是同等的。

那些语调平和地被说出的字眼和名词,还有在引文中与世长辞的人。

伊万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王耀系着和他上司一样的黑色领带,眼睛平视着摄像头,但时不时总垂下眼,一两秒后再重新抬起来。

伊万有些畏光的眼睛分明在王耀眨眼前的一瞬看见阳光在他眼球表面反射的光斑。

晶莹的液体,是眼泪。

但王耀的表情那么体面,好像前一秒的脆弱是假的,王耀还是铜铸铁锻的王耀,他有长城一样的铠甲和黄河一样的长矛。

伊万深吸了口气,在视频拍不到的地方伸手握住王耀的手指。

他轻轻攥着王耀颤抖的指尖,想:可是他的小耀在发抖啊。

 

21

通话结束后,王耀憋了快两个小时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他在对方上司面前还能装一装,对上自家上司和蔼又担忧的眼神就彻底破功。

伊万已经松手,他本想做点什么安慰安慰王耀,但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做才算维护王耀的面子。

他就站在一边,看着王耀静静地从上司手里接过纸巾,仰头覆在眼上,擦干。

整个动作熟练得行云流水。

看来不是第一次,伊万想。也许在更多的时候——在以往的某些次视频通话里,在面对面交流时匆匆避开的视线交汇里,或是就在不久前,说完“请不要把乌.克.兰和台.湾混为一谈”后的转身里——王耀微红的眼尾,并不是因为阳光直射或屏显失真。

而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王耀很快止住眼泪,他上司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让他带伊万出去转转。

王耀的眼睛已经没那么红了,又彻底回归惯常冷静的王耀,和他上司告了别就拉着伊万下楼。

他们出大楼的时候总务科的小同志正顶着风往里进,发胶腌过的头发张牙舞爪地翘着,还充分利用没被口罩遮住的小半张脸冲他俩挤眉弄眼。

昨天那句“盘靓条顺”还萦绕在王耀心头,他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仗着对方怕灌风不敢张嘴,自己先开了炮。

“十点半才来,您这还没被开喽?”

那位小同志直到进了门才敢冲着他俩的后背反击:“我今早出外勤!”

 

22

其实也没什么好转的,市内的景点伊万几十年来已经玩了个遍,在大街上溜达吧风大,去室内吧,俩西装革履的大小伙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房地产职员入室推销。

最后还是王耀毅然克服了选择困难症,在app推荐的一众热门景点之外,挑了地图上最近的一个公园。

今天风到底还是大,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大爷都回家歇着去了,周围除了几个看上去像在录体育课作业的学生,就只剩他俩。

木质长椅坐着有些硌人,与风同样猛烈的阳光就这么照着,像把金子洒在空气里。

王耀本来正在走神,听完伊万的上述比喻,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又抓住了关键词:“你说……气溶胶?”

伊万轻轻“啊”了一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不……不是,我刚溜号了没听清。”王耀很快反应过来,“对不起,我最近有点累。”

王耀的视线少有的茫然地落在面前的什么东西上。伊万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点表情,但什么都没有。

伊万想,这样也好,不要再装出来什么职业微笑了,也不需要再克制和记者们对话时的语气。

王耀带着点肉眼可见的疲惫,扯松了那条勒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的黑色长领带,卷成一团,缎面斜交的纹理浅浅地泛着光。

他在风衣上下摸索了一下,塞进了左边的衣袋。

伊万目睹王耀做这一切的时候像一个刚参加完家人葬礼的可怜人,木然地把自己收拾利索——然后继续自己的行程吗?或者他有时间停留一会儿,好好地向他们道别吗?

“分别是常态,万尼亚。”王耀的声音打断伊万还未说出口的问句。

他用手肘撑着膝盖,上身向前弓着,低扎的头发顺着颈侧滑下去,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伊万又一次沉默了。

他像那晚在车里一样,轻轻往左挪了挪,从背后环住王耀。

他用自己的胸膛贴着王耀的后背,仍在跳动的心脏把震动传向胸壁,从一个王耀永远也不会留给别人的方向,像是安慰。

“小耀,”伊万用手环住王耀的腹部,把头靠在他肩上,柔软的浅金色头发蹭着王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小耀,没有人比我们活得更久。”

这句话穿过六十五年的数次离别和重逢,穿过无数个黑夜曾在他头顶闪烁的繁星,也穿过三个国家几千公里的大地与河流。

王耀轻轻笑了一声:“哈……我自己好为人师也就算了,你还能记这么久。”

“小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伊万抱着他,顺势把王耀的上半身拽上来点儿,以防他一脱力直接拥抱大地。

王耀就着他的劲儿坐直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他今天头发扎得紧,伊万从他头顶都能直接看到发缝。

无端联想到二百年前半光头编着长辫子的王耀的某一任上司,伊万不动声色地从后面扯下了他的头绳。

他好怕王耀也因为头发扎得过紧变成那样。

伊万誓死保卫自己的石油。

突然松下来的头发随着北风四处飘开,王耀很少被别人碰头发,全身肌肉都猛地僵硬了一瞬。

身后那人还得寸进尺地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像是梳着狸花猫脊背的长毛。

虽然“有个人在自己背后”和“这人在摸自己头发”两件事都完美地踩中了王耀的雷区,但他难得地觉得这种感觉并不糟糕。

并不糟糕,他闭着眼想,希望糟心事儿在清明节前全部完结,节后他还是那个拳打亚瑟脚踢阿尔的王耀。

“小耀。”他肩膀上又传来伊万说话时的轻微震动:“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嗯?”王耀正盘算着得快点催伊万扩大产能,顺便把那些被禁了的东西都赶紧两家互通有无。

“小耀不问问我是什么梦吗?”

伊万柔软的声音包裹着他。

还沉浸在自己的算盘里的王耀直接脱口而出:“天鹅湖。”

伊万没有回他是或不是,只是顺着他往下说:“小耀还记得吗,我们两个在莫斯科看的那次,散场以后挤不上公交车,就在大雪里慢慢往回走。”

“嗯。”记得,怎么不记得,当时他们还争了一路天鹅和王子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

当然也争论了别的。

在伊万的叙述中死去的“天鹅”,最后一根羽毛已经腐烂在沼泽里。

“小耀也和我说了很多事。”

“是啊,那时候老师跟我说,你们的两把刀——”王耀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放慢了语速,把双手伸到面前比划着,也挡住了照着他眼睛的大部分光线,“丢了一把。我当时和你说这事儿,你还不乐意听。”

那把刀直到最后也没找回来,但他们很快又丢了另外一把。王耀问当时的上司,还能找回来吗?如果在斯大林格勒找不到的话,去勘察加或者芬兰湾找呢?

那时他进到现在的国体才不到十年时间,虽然已经跟着上司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但在很多事情的判断上仍是远不如他的。

他的上司,或者说是“老师”,从报纸后抬起头,把手里快削到根的短铅笔搁在桌子上:“当然是在我们这里了,两把刀,”他用指尖轻敲了敲桌面,目光炯炯地看着王耀:“我们一把都没丢,你可记好,将来也是,一把都不准丢。”

王耀一直记着他这句话,“三省吾身”里这算极重要的一条,记了好几十年都没敢忘。

罪魁祸首还委屈地在他耳边添油加醋:“是姐姐弄坏了第二把。”

但冬妮娅绝不是唯一的罪人。那尊被推倒的雕像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不过是漫长的背道而驰中少数能被示众的片段罢了。

那是第二把,刀身碎裂的铁末洒进血一样的河里,黑鸽子蹲踞在河面漂浮的头颅上。

王耀叹了口气,向后仰头去够伊万正顺着他头发的手指,捏着他的指尖抬起手臂。

“反思啊万卡,好好反思你们姐弟俩怎么回事儿。”

他就这么拉着伊万的手,像跳交谊舞那样把自己绕了个圈和伊万面对面。呢子大衣的下摆绞在他和伊万交叠的腿间,硬质布料布满能让英国绅士跳脚的褶皱。

伊万上一秒还在想自己要怎么让王耀勿要旧事重提,这一秒心脏狂跳,又不动声色地把王耀顶着他小腹的膝盖往旁边推了推。

又一次无所适从。他在家里曾无数次幻想能与王耀见面,可他可能太久没和什么人有过亲密关系了,以至于对方主动的肢体接触让他发慌。

他在看我。

伊万的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要把王耀推开的冲动,可王耀的琥珀色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背着光,虹膜里像盛着酒。

他在指责我的错误,他在乎我。

伊万凉透了的血液又重新燃烧起来,炽热的情感冲破胸腔在皮下游走。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眼白开始染上星星点点的红血丝。

王耀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指尖,温凉的触感,伊万想还好他没有握住我的掌心——不然会被滑腻的汗湿吓到吧。

王耀那作乱的头发又一次被风卷着扎进他的衣领,盘踞在他凹陷的锁骨上窝和挺拔的胸口。

伊万终于放弃忍耐,慢慢低下头,在王耀微微睁大眼睛的瞬间,在他的额头印下一个极尽虔诚的吻。

 

23

伊万想到出发来北京之前,自己曾经霸占了上司一个中午,同他讲自己与王耀的现状。

是他欲求不满,是他别有所图,是他自以为在王耀心中占着要紧的位置,却被现实击溃。

那个时不时在他脑子里响起来的声音怨毒地提醒他,王耀在乎的不过是他其中的某一个阶段罢了——那个在他家里被亲手建立起来又亲手毁灭的阶段,甚至只是“他”的前二十年。

“那你呢?你怎么看‘他’?”他年过半百的上司停下笔,亲昵地冲他眨眨眼:“另一个自己,还是仇人?”

“我想……可能两个都有吧。”伊万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上司桌上花瓶里的向日葵插花。

金黄色的花瓣在他的蹂躏下很快就蔫了下来,伊万自己也恹恹的。

“哝,你看,他明明是你的一部分,可你自己都不接受。”

“那是因为我们的差别太大了,瓦.洛佳!”伊万难得地提高了声音。

“万尼亚,你看起来在指责我。”

“我没有……对不起,我没有这种意思。”伊万把头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知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也许没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好。”

“好吧,万尼亚,”上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手覆在意识体的头顶,试图让这只小熊好受一点。

“这是一个月内你第一次和我提这件事,是因为今晚要去北京了,对吗?”

“嗯。”

“可是万尼亚自己都不接受的东西,怎么能要求别人接受呢?”

“我不能永远都活在他的阴影下,可我知道,如果没有这层‘阴影’,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就像现在,他也只是表面上支持我罢了,在他眼里只有利益才是第一位的。”

伊万难得有了倾诉的机会,像倒豆子一样把苦水全都吐了出来。但他又立刻闭了嘴。

利益怎么不是第一位呢?

为自己的家人着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猛地坐直,上司下意识地收回手,以为他突然又想了哪一出。

可伊万还是刚才冷静的样子,只是语速飞快:“不,这是个悖论,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上司摊摊手表示洗耳恭听。

伊万的脑子里不可遏制地响起前几天听到的王耀的声音。

“请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他会为他的家人、他的弟弟妹妹考虑,因为这是他的家事。而不管是我还是冬妮娅,对他来说都是外人。情感固然是把我们连接起来的纽带,但这纽带并不是坚不可摧的,真正依赖的还是,”他的声音很小,但落在办公室里异常清晰:“是利益,瓦洛佳。只要我们之间还有贸易往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断绝,哪怕是作为商业伙伴。”

上司听完的他连珠炮一样的长篇大论轻轻打了个哈欠,但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认同:“你是对的,万尼亚,我很高兴你能有这种意识。”

他看了眼时间:“好吧,在这里待到一点钟再走吧,以防你等一下还有事情。”

伊万“嗯”了一声,目光略过发蔫的向日葵,起身去窗台边取了喷壶回来浇水。

是一种花盘很小的矮向日葵,正循着阳光的方向转向窗户,花瓣金灿灿的,比他自己的发色深一些。

如果是从前的小耀,可能会心痛这个品种的花不结子。

伊万正料理着花盆,听到桌子对面传来一声没憋住的低笑。

等他把目光转过去的时候,上司只留给他一个头顶,掩着嘴在纸上写写画画:“对不起,万尼亚,但是我反复回味,才发现你刚才那段话让我想到了他。”

 

24

他们再一次提到这场芭蕾舞剧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正式开场前二十二小时。

和前一天一样,熄了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月光也无从逃逸。

但王耀的生物钟难得失了灵。

他在将近半小时的辗转反侧后,艰难地从呼吸声中辨别出身边正“熟睡”的伊万其实和他一样在失眠。

王耀试探性地喊了声“万尼亚”。

旁边的呼吸顿了一瞬,然后恢复如常。

这个显而易见的破绽没有逃出王耀的耳朵,他稍微提了提声音:“万尼亚,咱俩昨天说啥来着?你又不想去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伊万沉默地想,可是强行伪造的呼吸频率已经被打乱。

“正好,”王耀翻了个身,重新把后背冲着他:“楼下广场舞领舞的大妈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王耀正罗织着另一个谎言,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从后面搂住。

熟悉的姿势。

这是从前和现在的伊万都喜欢的姿势。

这位少有地获得了从背后接近王耀的许可,总喜欢把下巴直接搁在他颅顶,喊他“小耀”的时候下颌骨的震动就顺着他天灵盖往下窜。

王耀记得自己有一回显摆似的和一个老中医说起这事儿,人家有点没听清,以为他是在俄国做针灸的时候百会穴挨了一针,当场吓得赶紧给他把脉。

 “那就去吧,去找个年轻漂亮工作稳定的女性,结婚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骨传导的声音异常清晰,连同那些平日里隐秘的情绪也都水落石出。

王耀感觉箍在自己腰际的手臂越收越紧,他都有点喘不上气。

可肢体接触的感觉也因此格外真实。

更“真实”的暖流从他身后那个人跳动的心脏一直传到他的心脏,然后顺着动脉流向四肢百骸。不同于从那儿来的西伯利亚寒流,这个人的身体是热的。

年轻,健壮,做事有时候有点莽——就是这样一个人,曾抛他入水火,曾为他抱薪于风雪。

王耀就这么背对着他,把手臂叠在伊万的上面,把自己瘦削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轻轻开了口:“我不会结婚的,万尼亚。”

伊万想,是啊,没有人能成为你的结盟对象,所有人和你的关系都止步于贸易往来。平等且自由,他想,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会一直这样微不足道下去。

“但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我不对你做出点儿什么承诺,你就永远都不相信你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之一。”

伊万原本还在发力的手臂一松。

“最重要的”……

是在说我吗?

他听多了“战略合作伙伴”、“合作无上限”、“新时代大国关系的榜样”之类的外交辞令,第一次从王耀口中听到直截了当的“最重要的”,尽管是“之一”。

他那点自尊防得住所有人的敌意,却被王耀温柔的声音捅了个洞穿。

他竟然想伸手捂住王耀的嘴,让他把那些鲜花都收回去——不要从正瞄准他的炮筒里射出来。

可贪婪又迅速占据上风,那些在上司面前风轻云淡的“利益伙伴”说辞,终究只是退而求其次。

“我的好万卡,我要和你说多少次,”王耀停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像是还把他当成那个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至少到现在为止,就你们家一个啊。”

王耀说话的时候,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伊万的手背——只不过是分散注意力的一种方式罢了。他知道自己眼窝浅,带点儿感情的话说出来都要掉眼泪。还是在那个冬天,他和另一个同志从战友的尸体堆里爬出来,他的战友一边训他“再哭眼泪就冻住了”,一边又教给他,摸一摸雪,就会冷静下来,就不会哭。

雪终归是不常见的,于是王耀找到了更多替代品,比如有节奏的眨眼和手指运动。

他本以为自己和伊万的相处不会涉及这些纯情的环节——毕竟他和伊万的牵扯已经太多了,新的旧的,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的,可终究还是动了感情——发酵,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身后的伊万终于重新有了动作。他抽回自己的手臂,在王耀满头满脸的不解里窸窸窣窣地攥着他背心的底边往上掀。

“……哎你干嘛?”

嫌疑人布拉金斯基先生抗拒回答他的问题,然后王耀感觉到后背柔软的触感。

湿漉漉的。

老子被亲了。

被那只小熊,亲在后背的伤疤上。

那道疤早就不疼了,但皮肤的触感到底更敏感了点,被轻手轻脚亲上去的时候还有点痒痒的。

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接受度比现在低多了,又在创伤后应激障碍期,靠着一遍一遍喊“万尼亚”才让自己不那么抖。

这次他既然都亲自引狼入室,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小耀。”

低语在耳边炸开,王耀整个人都酥得发麻。

他搓着床单平复呼吸:“有事儿说事儿。”

“我知道了……小耀,谢谢你。”

他们聊得前言不搭后语,但王耀心领神会——这人只是想让自己给他盖个戳,证明一下他的地位和独一无二性。

好吧,王耀想,我前前后后反反复复说了那么多回他都不信,非要这个戳,那就给他盖一个得了。

得到王耀亲口说出的身份认证的伊万恨不得当场发短信给上司和阿尔弗雷德炫耀。

他又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的胸膛贴上王耀的脊背,皮肤接触皮肤,心跳接触心跳。

“那小耀最开始说的事情……”

王耀没骨气地投降:“去,我领你去。”

 

25

这年头看芭蕾舞剧已经不会再要求全体观众正装出席,但毕竟昨天那一身还没洗,王耀换了件内搭准备再穿一次。

省干洗费。

当他看见伊万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色高领毛衣走出房间时傻了眼。

一,他没想到伊万有这么多和自己同款的东西。

二,两个男的,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手拉手在大街上走,还一起去看芭蕾舞剧。要素叠得阿尔弗雷德听了要再次啧啧称奇。

但北京天黑得早,王耀自信地认为没人能发现他们黑色外套的袖子里交握的手指。

但以他们两人的关系,这会是最光明正大的密辛。

在新闻的字里行间,在太空和海底,在极地与戈壁。

在闹市的人潮里。

 

26

伊万先前已经明确表示,自己非常欣赏开水白菜的朴实外表和丰富内涵,但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换换口味。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王耀拉着自己进了一家……东北菜馆?

然后轻车熟路地让服务员带到预订的包间,王耀指着菜牌上眼花缭乱的汉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主菜和配菜。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想着先带你过来看看。”王耀给他们俩的玻璃杯都倒了水。

包间里热,他们脱了外衣挂在衣帽架上,王耀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子,低扎的马尾也被他挽起来。

这是伊万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的王耀。

他放松地在他“家”里的一家小餐馆,暖黄的光照在脸上身上。像在自己的地盘上汲取了足量安全感的狸花猫,愿意让亲近的人摸一摸自己柔软的肚皮。

伊万抿了一口热茶,这次不是茉莉花茶,是餐馆里随处可见的大麦茶。

要是我也是一只猫的话,他想,我会用我的大尾巴把他圈起来。

 

27

直到服务员离开包间,伊万也没能把视线从面前的锅上挪开。

以他的经验,这应该是一种体型较大的健硕禽类。但是王耀家里不是早就禁止捕杀野生动物了吗?

“所以小耀,这是……”

王耀直接把小票推到他面前,在那一行宋体加粗的字上面点了点,“铁锅炖大鹅啊。”

伊万拆筷子包装的手一顿,再看向锅里时,接触炖鹅的目光惊恐且心痛,只觉得像是在把自己生煎活烹。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里管我叫……

“大鹅?” 

“没啊,管你叫大侄子。”王耀拆开餐具塑封:“快吃,等会儿凉了,吃完还得看剧呢。”

久炖的鹅肉在锅里吸满汤汁,肉质酥烂,回味鲜香。

用淮扬菜招待宾客的王耀总会让人体味他五千多年的历史。而当菜品换成炖鹅,王耀看上去则更亲和。

连伊万都觉得今晚的王耀在和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好得过分了。就好像他们不再是外交上进退得当的大国,而是朋友,甚至亲人。

但这样的王耀也带上了点儿年轻时候的影子,几十年前,他家还没发展到现在的程度的时候。

在漫长的边境线,在中国东北,在绥芬河。

王耀那时手臂上受了伤,军刺上混着他的和别人的血,顺着棱角分明的精钢笔直地流淌,流到刀尖,在划开那张照片时就把鲜血也留在切痕上。

伊万知道在现在这样和睦的气氛里再旧事重提是不受鼓励的,可“朋友”的亲近让他选择开口。

隔着炖鹅腾腾的热气,他看向王耀被白雾模糊的眼睛,没头没尾地说:“小耀,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清白的。”

王耀的筷子一滞,那块豆腐就滑进了锅里。

他又不死心地换了个角度,筷子尖直戳进脆弱的豆腐里,一下给戳成两半儿。

“我知道啊。”除却手上的动作没停之外,他的语气还是那么真诚。

伊万垂眼。

“可是万尼亚,苏联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流的血是红的啊。”

红的。

伊万猛地抬眼。

他的视线被雾气阻隔,只看得到王耀发红的眼尾。

他的小耀无比坦荡地告诉他,他们不清白,但他们为彼此做出的一切又那么伟大。

那么坦荡。

伊万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他舀了勺汤汁浇在米饭上,冲王耀眨了眨眼:“小耀全都记得,我好感动。”

“你不能光感动,”王耀朝豆腐妥协,改用汤勺捞,也终于把他憋了两天的话倒出来:“你得回馈我们的支持,加大产能,提高产量,改进质量,要不然我们家这么多孩子,你那点儿糖怎么够?”

 

28

晚七点钟,他们在入口检了票。

王耀又开始回忆起当年领着亚瑟来这儿,他俩并排走在后面,进了门他就把亚瑟扔在一边自己冲进卫生间,蹲在地上吐得腿都发软。

他这次也没好到哪去,看见走廊里贴的巨幅海报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额角的冷汗一直淌进口罩上沿。

伊万称职地牵着他走到对应的座位坐下来,又替他脱了外套叠好。

王耀想,还好他们进来之前现在外面溜达了几圈,要不然整个厅里都是炖鹅的味儿。

他往后靠着椅背,微仰着头呼吸新鲜空气。剧场里亮着头顶整面的灯,金色的,把他晃得奄奄一息。

“小耀?”

啊,伊万在叫他。

王耀没回。

然后是从邻座伸过来的手,握住他血液循环不良的手,还试着把它搓热。

“小耀好像不太想来。”

那个人没管他说没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前晚小耀问我的时候我没有答应,因为小耀好像不喜欢。

“如果小耀不喜欢的话,不需要勉强自己的。”

“不……我没不喜欢。我只是……”

在口罩遮去大半张脸的情况下,伊万还是清楚地读出了王耀脸上痛苦的神情。

“小耀,如果不舒服的话……”他想制止王耀开口——他已经预料到也许王耀会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只是为了告诉他那下面的是真实的血肉,他的血也是红的。

“我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王耀慢慢睁眼,在煜煜生辉的灯光里,他看见一个久违的“伊万·布拉金斯基”。

像天鹅一样。

“你以前和我说,天鹅会一只一只死去。万尼亚,我那时以为自己经历的离别够多,可真到了送别故人的时候,表现得也一样狼狈。”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尚能自制,旁人就看不出端倪。

他送走了太多人,又终于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满街满巷的“圣诞快乐”里,眼看着电视里转播的画面,红旗在风雪中飘落,三色旗缓缓升起。

同样“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还有那些终将被封存在历史中的理想和信仰。

那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停地联系其他意识体,长途电话、邮件等等,计算着其他同.盟国还欠下多少外债,想着冬妮娅家里的武器要怎么处理——缺乏中.央财政拨款,军工厂无法按原有强度运转,已生产的核弹头如何养护,建到一半的航母如何继续建造。

又想到他们已经准备好的外汇,如果再早一点打过去,是不是也不会到这一步——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阻止对方在那条看不见光的路上越走越偏,这样的“施救”永远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内部问题。

秘书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统筹计算迈入胡思乱想。

面色担忧的秘书看了眼电视里放映的转播画面,问他要不要换个台。

王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才一直听到的熟悉的旋律,是来自墙角的电视。

而秘书这天陪他上司加班到深夜,下班前看见他这间还亮着灯才进来看看,结果发现他从早上一直听到了这么晚。

王耀温声拒绝,在秘书离开后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想透透气,就听见窗外尚未停歇的圣诞曲目。

混在《天鹅湖》组曲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突然就从他的胃底涌上来,他小跑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甩上隔间门,跪在地上呕吐。

他终于明白了天鹅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以何种方式,在何种境地。

“然后我就再没听过《天鹅湖》,没看过芭蕾舞剧,节目里有这三个字我都绕着走。”

王耀仰头靠着椅背,喉结滚动压下反酸,食管里的灼烧感提醒他在一番自我剖析后,他还活着。

他的手仍被伊万握着,他仍能感受到热度,他轻笑一声,原来过了这么久自己都还是冷的。

伊万沉默地听着王耀的叙述。在他发现王耀对看剧并不热衷时,就暗自希望他并非真的不喜欢,而是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可他“欣赏”完王耀血淋淋的伤口,才发现加害者本是他自己。

他把王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声音低哑:“对不起,小耀。”

可是“对不起”又有什么实质性作用呢?他曾造成的和正在造成的伤害是的确存在的,王耀和其他人在他疯狂的修.正主义期曾蒙受的损失也永远无法抹去。

他曾在警.戒号事件后随几位军官前往关押起义者的监狱,意识体从外表看上去总归是年轻的,他走到关押那位政.委的牢房前,被对方认成新入伍的士兵。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代为转达。”

“同志,”出乎意料的,他这句话是对伊万说的:“我希望你有勇气,坚信生活的美好,保持乐观的态度。”

他看着伊万的眼睛,像看着自己的后辈和孩子。

伊万当时没有说话,长达二十多年的路线偏离已经让他渐渐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当时也许在那位政.委的眼神里想到了什么,但也只有一瞬罢了。

那人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伊万向前迈了一步,他便尽力抬起胳膊,用戴着手铐的手轻轻拍了拍伊万的脸颊,朝他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你要知道,同志,革命总是无往不胜的。”

可即便这样,伊万都没有被叫醒。

真正让他清醒的,是休克后的十年。

然后他逐渐懂得,那些最低劣的欲望,如何毁掉了最伟大的理想。

 

29

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进场的观众慢慢多了起来。

虽然伊万这么握着他手还挺舒服的,但王耀不想被当成人群指指点点的活靶子,迅速抽回手,又趁乱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回神儿,我这不陪你来了吗?”

伊万的眼神怔了一瞬,又恢复以往漂亮的紫水晶。

“那你好点了吗?”

“没事儿,我又不是瓷做的。”王耀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懒散,“倒是你,缓过来没?”

伊万拉过来他的手,十指相扣搭在座椅扶手上,朝王耀眨了眨眼,“当然啦。”

 

30

天鹅在黑夜里引颈受戮,王子寻觅无果投湖自尽,悲剧告终。

舞台灯点亮,全体演员聚到台上,鞠躬,台下掌声不绝。

在三次返场后,剧场灯一排一排亮起,舞团团长从幕后缓缓走到演员中央。

王耀捅了捅旁边的伊万。

“你可以理解为团长致辞,比如他们为什么选了这部剧,在演出中希望表现出怎样的效果等等。”伊万贴在他耳边低声说。

在简短的开场白后,观众又一次鼓掌。

“……清明节是中国传统的春祭节日,我们选择在春天缅怀逝者,追思故人,在稍作停留后,继续踏上自己的路途,这是清明节原本的含义。”

她同每一位芭蕾舞者一样,肩臂舒展,头颈挺直,声线温柔,落在观众耳膜上时又无比有力。

“《天鹅湖》的版本也有很多,您可能观看过或略有耳闻,但在本次演出中,我们选用了天鹅公主与王子双双殉情的剧本。死亡和悲剧总是让人痛苦的,但死亡——不论是不期而遇还是意料之中,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归宿。”

台下观众里有压抑的抽泣声。

王耀拼命眨眼想忍回去。

“而在清明节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请允许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希望能给各位一个直面死亡的体验。而在此后,不管曾经历过怎样的生离死别,我们由衷地祝愿每一个人能幸福、圆满地走完自己的路,因为这是生者独有的权利,也是对死者最好的祝福。”

 

31

散场时接近晚十点,公交地铁都还有几班次。

但伊万提议步行,王耀把鼻涕纸丢进街边的垃圾桶,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北京五环以内晚上都少有星星,他们这天运气好,头顶漆黑的夜空里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光芒。

“小耀还记得吗,第一次来我家听音乐会的时候,听的是《1812序曲》。”伊万牵着王耀慢悠悠地压马路,路灯下的影子拉得那么长。

“是啊,谁能想到你们一炮给我轰醒了。”王耀还带着鼻音,“后来小菊也有样学样,弄了十几门礼炮边奏边放。”

那是更早的时候,王耀有生以来第一次现场听交响音乐会,露天的场地,坐的第二排。

他那几天倒时差,也没休息好,听了个开头就昏昏沉沉睡过去——直到最后的主题,几门加农炮齐鸣,直接把他从伊万的肩膀上震醒,条件反射地以为是有敌军进攻。

伊万搂着一脸惊恐的他,没出声,指了指舞台旁边的大炮。

“我就想,这要是让弗朗吉知道你们在变调的《马赛曲》里放炮,不得好好骂骂你。”

“啊,他来我家的时候邀请他听过这个版本的,弗朗吉很喜欢呢。”

不,王耀腹诽,他可能只是打不过你,怕说了挨揍。

“小耀还和我在电影院看过《小美人鱼》。”

“是啊。”王耀想,你们当时解体的时候我可比小美人鱼绝望多了。

“但是80年小耀没有来莫斯科。”

“那你可得好好反思,你们当时打这个打那个还有理了。”

伊万肉眼可见地蔫了。

王耀又得亲自哄:“但是索.契那次我可去了。”

和他的家人们一起。

在童话一样的,梦幻般的,红色气球飘远的索.契。

王耀走累了不再往前,伊万也顺势停下。

王耀一把把他抱住,终于掌握了主动权一样,用脑袋蹭了蹭他的颈窝。

“这次你也来了,我们扯平了。”

在绿意盎然的,把希望像蒲公英一样吹散开来的北.京。

他们这么抱了一会儿,眼看着公共交通步入尾声,又手拉着手飞奔进地铁站,赶了最后一班车。

那张双人床也总算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32

伊万6号坐早上的飞机走的。

王耀照常去上班,中午在茶水间又碰见那个总务科的公务员。

“小吴?”

“哎王哥,”小吴把保温杯盖子拧紧,“上周您去总务领了三条扎带?那天我到点儿就走了,还没给记上。”

“嗯对,要我去你们那儿填表吗?”王耀想起来,当天他把那几摞自己以前的东西收拾了一通,想着这次得弄个死扣,就去领了扎带捆紧。

“不用,我回去填了数量就行。”

但小吴还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弄得王耀有点儿发毛。

他在王耀鼓励的眼神里还是说了出来:“王哥,您相信有来生吗,或者转世一类的?”

王耀心想怎么过了个清明节把人从唯物主义过成有神论者。

他捧着茶缸,放松地靠着瓷砖墙:“说实话,不太信。怎么了到底?”

“嗯……其实是我们这次去给我博导的老师扫墓,他以前也在总务科。我博导就和我们说,他老师年轻的时候正赶上进口苏联花布,他给一个长头发小伙当成小姑娘了,愣是多给了他一大块布,就这事儿一直被同事笑到退休。”

王耀知道这事儿,那块花布现在还挂在他家当窗帘使。

“我一听长头发,我想哎有点儿眼熟,就问老师能不能形容形容长啥样。

“结果他还真听他老师说过,原话是‘都能给认成小姑娘了还能怎么着?盘靓条顺呗!’”小吴说得眉飞色舞:“我一寻思,这不就我们王哥吗?”

王耀没想到当时的事儿能有人记到现在,也没想过在从前那位同志逝世后,他的学生们还记得他从前的故事。

王耀总觉得骗人不对,但他的身份理论上还是保密为好,只能将错就错,半开玩笑地回他:“怎么可能,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再说了,人家投个胎都是往百年以后,我这才几十年?”

 

33

王耀在四月底收到一个包裹。

寄件人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拆开两三层纸箱,取出来里面的东西。

是图-160的模型,俄.军涂装,尾翼上从前的红星改成了红蓝条纹。

王耀捱到下班,算着时差那边应该是午休,给伊万打了过去。

那边很快接起来。

“收到了?”

“收到了。”王耀端着底座把白天鹅举到眼前:“我说你这轻工业不是挺行的?”

对面叹了口气:“小耀,在我们家航模是重工业。”

他们寒暄了几句,又聊到粉身碎骨的米莉亚。

“修不好吗?”

“修不好了。”对面的语气低落下去。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运输机,在战火中最后一次拥抱了母亲一样的大地。

“没了还可以再造……”王耀顿了顿,超大型运输机对机场的要求格外高,恐怕修复二号机也只会得不偿失。

“也不是,你自己掂量着用途。”

那架原本为了太空计划而设计建造的安-225,终于破碎在了苏联解体后的第三十一年。

也许每件事物也都有曾属于某一特定时代的烙印——然后在某个未来的时间点被抹去,打上新的烙印,或者彻底消散。

改装后的图-160、建造完成的“瓦.良格号”或者辽.宁.舰、被炸毁的安-225。

“万尼亚,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身份……”王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对我来说,你都是你。”

照片会褪色,记忆会衰退。

但你永远年轻、美丽——

王耀看向窗外,像在尽头的远山那儿看见那个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孩子,然后慢慢长大,变成现在高大的身形。

——如贝加尔湖的天鹅。


上一棒:@阿漓咕咕咕子 

下一棒:@阑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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