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芸芸众生57h/8.8 1:00】1999年东北爱情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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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东北(大连)背景,普设,少许情节有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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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王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他昨晚“四五点钟起”的豪言壮语抵不过过热的体温和那两片退烧药。

窗帘还没拉开,只有一线阳光从两片窗帘布的缝隙里漏出来,明媚动人。

他翻了个身,从半掩的房间门看见伊万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饭桌边看报纸,侧影都被镀了金边,那头浅金色的头发与日光融合,像菩萨。

王耀远离学校多年,这要是放在小学刚学修辞,能把他那唯物主义语文老师给气死。

可王耀觉得这么形容恰当极了。

伊万实在是个好人,而且正直到极端——如果是别人,他总会往“另有所图”去考虑,但伊万不会,他只是坦诚地表露自己的好意,反而让王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菩萨”听到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放下报纸起身。

“早安,万尼亚。”王耀靠着床头,“谢谢你……”

要谢的事儿可太多了,又背回家又给吃药量体温的,还睡的是主卧。王耀突然卡了壳,脸上慢慢浮上一层红。

“别客气。”

仰视的角度可能会让王耀不舒服,伊万于是在床边坐下,侧着身把温度计递给他:“今早六点半我给你家打过电话,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

王耀夹着体温计,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夸下海口要早上回去找弟妹们,结果一觉不醒——醒了也没想起来这码事。

他感叹伊万的周到和贴心,“麻烦你了,我也没想到能睡这么长时间。”

“生病是人之常情,耀。”伊万还是看着他,看着王耀这会儿比昨晚精神多了,那些此前掖着的指责在短暂读盘后又回到他的脑海:“你不是找着活儿了吗,怎么看着这么累?教成人自考课程不至于这个备课难度吧。”

“主要是……通勤。”被子里过于温暖,王耀又打了个哈欠:“我弟妹们还在这边的小学,早上公交车过来得一个半点儿,然后我再自己回去。晚上上课……巧了,也在这边,我骑车过来五十分钟,晚上十点上完课再骑回去。”

“我以为他们已经转到了你家附近的小学。”

“哪儿能啊,户口还在他们爹家里呢,不给转。”王耀看着伊万犹豫的神色:“我养是养了,可我老叔还活着呢,要是把户口也迁我这儿像什么话?”

伊万沉默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以后怎么办……我也想啊,小学还好说,上课不累,他们每天精神头有的是,可我妹快念初中了,要是天天还这么长时间来回身体也吃不消啊。”王耀用手指摩挲着被面,眼神放空。

身体最吃不消的人是你,王耀。伊万想。

“也不能再送回去……等过段时间看看这附近的房子吧,最好离学校和夜校都近。”

王耀在温暖的环境里又开始瞎憧憬,他就这个臭毛病,过得稍微舒坦点就有胆儿想未来,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直想到他死。

伊万把攥紧的拳头松开:“王耀,人家都说你精,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不精?我不精人家都出去蹲点儿刮大白了我能上夜校当老师?”王耀呛他。

“你明明可以选择更适合的居住地,不管是对于你的弟妹们还是对于你自己。结果你倒好,要是我,”伊万语速飞快,俄罗斯能把汉语的音节密度说得跟俄语一样,“要是我昨晚没遇上你,你再倒在什么地方,你等今早有人来给你收尸?”

“我有什么办法……”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遇到困难可以找我,但你都到这种地步了,一次都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伊万说得上头,大脑都开始缺氧,那些平日里他绝不敢对王耀说的话一股脑儿从嘴里蹦了出来。

然后经历的短暂的空白,也许有一两秒,也许有五六秒,已经过了撤回的时限,伊万缓了口气,王耀还没动静,他就继续刚才的话说:“你可以找我的,王耀。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哦,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到底要欠他多少人情,我已经还了一桩又一桩,可怎么还是还不清’……王耀,我告诉你,我是自愿的,我自愿提供帮助,以及希望你能在需要的时候向我求助。你是不一样的,王耀,你不用还,”他该死的语速又一次提了上来,他觉得自己的神智和肉体已经分离,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伊万”的躯壳说出那些不需大脑操控的肺腑之言。

“因为我喜欢你。”

王耀已经不止卡壳那么简单了,他怀疑自己是一座欠了费的电话,只能接受对面的消息,自己却一个声儿都出不来。

他顺着伊万曲里拐弯的逻辑最终读取了信息。

之前朦胧的猜想是一码事,现在听见伊万的确认又是另一码事。他那些“不敢去想”的真实,终究还是被伊万挑明。伊万的确是周全的,周全到能替矫情的对方着想,自己先说出爱意。

伊万没有听到回复,这是他意料之中,就算王耀不在乎性别又怎么样,不在乎性别的人多了去了,总不会人人都喜欢他。

但他还是觉得尴尬,想用自嘲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算了,你要是不……”

“我也喜欢你,万尼亚。”

“什么?”伊万简直难以置信。

“就说一遍。”王耀抻头去看体温计,刻意地避开对视,退烧的脸上又涌上一片红。

已经降回37℃以下,感谢伊万,他虽然还是觉得浑身乏力,但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糟。

他把温度甩下去,装回塑料管里递给伊万:“吃饭吗?”

“吃,等等……”伊万拿起头绳,利索地给他绑了个低马尾:“好了。”

 

18

当天上午,伊万第一次进王耀家门,是为了见他的弟妹们,以及收拾东西领回自己家同住。

三个孩子对此接受度良好,王晓梅犹豫了一下是管伊万叫哥哥还是叔叔,王嘉龙嘴快地说“叫嫂子”,被王耀掐了把脸,“叫他万尼亚哥哥。”

王耀和伊万仔细检查了家里电器煤气,该断的断了,该拧上的拧上。这房子王耀不打算租出去,想着以后应急用,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住人。

他像是一个个给他的记忆上了锁,那些陪着他从大学四年、苏联四年、又回国六年的书籍、笔记,他又一次分装进拉杆箱,要带着它们去下一个十四年了。

不,也可能更久,王耀一边收拾一边往那些早年间的梦想和计划里添加着另一个人,直到五十年后。

弟妹们倒是动作很快,这是他们仨最近的第二次搬家,和之前一样把自己东西收拾好,穿戴好就站在楼道里等王耀了。

对门的大姐刚好开门,看着三个小孩又聚在门口,一个个都拿着东西,以为是王耀准备带着弟妹们远走他乡。

王耀最后出来,领着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他锁上门,把孩子们拢在身前:“许姐。”

许姐看见伊万,再看他们五个,怎么看都像是王耀带着孩子傍上了个大款。

“小王,这是……”

“他叫伊万,是我以前的同学。”他略去了助教的那层关系:“正好家里有空房子,离学校近,我们先搬过去住一段时间。”

哪是“一段时间”,许姐看着王耀那箱书,总觉得比六年前他刚来这儿的时候还多。

尽管王耀没亲口承认,但她还是默认了他找了个外国对象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她能理解王耀不愿意说出口,毕竟国内还没那么开放,同性又领不了证生不了孩子。可性别哪儿有那么重要,旁边市那还有变性的呢,一男的都把自个儿弄成女的了,那也没什么。

她也想找个隐晦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可念过的书比王耀少,话只会直着说。

她想了半天,最后砸了咂嘴:“小王啊,我也不跟你眼前儿装长辈了,反正俩人处着就是搭伙过日子呗,找个男的也挺好。”

她觉得直白也挺好,至少是真挚的,王耀听了以后不用多想,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19

2000年2月。

他们搬过来一个半月了。

其实生活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对于三个孩子来说,甚至更接近他们还住在自家时候的日子——至少早晚上下学不必等公交车。王耀晚上出去工作,白天在家里备课和备考教资,剩下的时间就陪着三个放寒假的孩子。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结婚生子,结果养孩子的苦力一点儿没少出。

伊万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算是工厂分房很常见的户型。按理说只有已婚的工人才能分到,但因为他好歹算是外国友人,貌似又因为俄罗斯国内工厂的一些问题需要长期留在中国,所以分了套大房子也算作是安慰。

他做事很仔细,王耀之前把三个孩子领回去以后,因为没有多余的床铺就只能让他们仨挤一张双人床,但伊万觉得养孩子是长期工程,就把次卧的单人床划分给王晓梅,另找了认识的木工做了一个二层上下铺的床给两个弟弟。然后又在采光好的位置安了张大书桌,足够三个人同时写作业。

王耀甘拜下风,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养孩子养得挺好,结果让伊万一对比就现了独生子女的原形。

他们俩倒是睡在主卧的同一张床上,可相隔最近的一次也就和王耀发烧那晚差不多,只有蜻蜓点水的肌肤之亲,嘴都没亲过,更别提再进一步。

伊万的工友们已经坐实了他在和人处对象的事实,虽然还没能像杨工一样定位到王耀这个人。因为在十二月底和一月底的两次团体活动中,伊万都在聚餐后就离了席,任凭后续的歌舞活动如何放松身心愉悦精神也坚决不去——简直就是亲手在脸上盖了个“已婚”的戳儿。

可奇了怪了,工友们怎么打听都没打听出来这已婚的对象究竟是谁,哪家的闺女这么撞大运,问平时里跟他走得最近的杨工,也只听他说“你猜”,就溜之大吉。

 

20

除夕夜放鞭的没见少,有钱的没钱的都赶在这一天想讨个好彩头。

最起码也得辞旧,前一年那些糟心的烂摊子该撇就撇,也不是封建迷信,就是个传统。

他们家也放了,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的的确确是新的一年了。

王耀那天晚上和弟妹们站在楼门口,漆黑的只有新月的夜,看着烟花一朵一朵炸开,看着伊万把摊开的鞭炮点燃引线,朝他们小跑过来,把四个人一股脑都揽在怀里。

鞭炮的噼啪声在引线燃尽的一瞬间响起,这挂鞭在室外冻了一整个下午,点燃时声音格外清脆。两千响鞭炮声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火光一直烧到棉线末端,然后晃悠了两下才又湮灭。

然后他们又回到房子里,脱了棉衣,王耀系上围裙把包好的饺子下锅。他们几个人都参与了包饺子过程,于是包出来的性状千奇百怪,有一只——应当是王嘉龙干的好事——在沸腾的水中挣开,韭菜白菜肉馅散开在锅里,一枚洗净的硬币也溜进了饺子汤里。

伊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手臂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毛衣折了一道的高领蹭着他发顶。

像森林里从背后偷袭猎人的棕熊,但也许并非为了将人类开膛破肚,只是为了得到一枚浆果。

王耀用笊篱小心搅着饺子,往里面又填了一碗凉水,捞起了那枚硬币,一角钱,在包进去之前反复洗净污垢,棱角分明的九边形在厨房的灯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

王耀把水沥干,捏着硬币的边缘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甩了甩水,向伊万伸出掌心。

没有一只棕熊能拒绝猎人甜美的馈赠。

伊万把这枚硬币贴在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伸手到王耀身侧,塞进了他棉裤的兜里。

但成年棕熊应该学会分享。

成年男性有醇厚的荷尔蒙香气,但在爱人面前的表现仍然纯情。

王耀手里还拿着滴水的笊篱,这会儿也不犯洁癖了,就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昏黄的灯光,踮脚亲吻了伊万的嘴唇。

好像已经到了晚上八点,电视里开始响起《春节序曲》,以往的伊万会厌恶这样阖家欢乐而他必须独处的时刻,但这一刻却不同。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公历2000年的除夕夜,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像样的婚礼,就把那些欢庆新年的声响全都当做他们简陋“婚礼”的背景音。

这是王耀自父母去世后度过的第一个有亲人陪伴的除夕夜,也是伊万在中国的九年间第一次和别人共度的除夕夜。

 

21

伊万今年过年休到正月十五,十六才上班。造船厂裁员不多,可出于产能过剩或者经济结构调整……等等众多原因,他们的订单也不比以前多了。

王耀成了全家最忙的人,又要看着三个弟妹学习,又要给成人自考生讲课,思维在汉语拼音入门和微积分之间来回跳转。他最离谱的一次是王晓梅让他讲数学作业,是一个几何体的体积计算,王耀一上来就求积分——然后翻到答案,发现自己只是把遗忘了的球体公式又推导了一遍。

他又讪笑着擦去重写。

他年前找了个晚上给他老叔去了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才接,语气听着比三个月前苍老得多。

王耀让他少喝酒,出去找找活,别成天在家里呆着。

王启钢让他少放闲屁,把自己和三个孩子收拾立整得了。

他们过年也没见着一面,王耀大年初一早上去他家敲门,他听见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可等了一会儿,也许是人家从猫眼里看见门口站着的是自己,没开门。

王耀和他老叔的硬气程度堪称一脉相承,一个赛一个的死犟眼子,互相之间真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从那次以后他们就再没联系。王耀问过王濠镜他们,王濠镜在这三个孩子里最稳重,可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稳重到哪儿去。他应该是想他爸的,但当着王耀的面儿又不好说什么,支支吾吾好半天都没讲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王耀就再也没和他们主动提过这个话题。

 

22

正月十六的傍晚,伊万下班很早,王耀菜炒了一半听见有人开门,等出来厨房才看见是伊万。

他心里“咯噔”一声。

“我回来了。”伊万看起来比以往累得多。他一身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脸和手指都冻得冰凉,俯身抱住王耀,像那个只有路灯还亮着的夜晚,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王耀一样抱得那么紧。

王耀也顾不上他到底被没被辞退了,就算真给辞了也没有先把他哄好重要。

他一只手抱着伊万的后背,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没事的,没事的,万尼亚。”

伊万像是已经电量耗尽,就算接上电源也得缓一会儿才能重新开机。

王耀还在一下一下地捋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手掌温热,贴在他冰凉的皮肤上,过了一会儿才暖过来。

伊万重新启动,但仍不愿改变姿势,就这么趴在王耀的肩膀上闷闷地说:“明天下午要把多余的厂房炸毁,给我们放半天假。”

王耀手上动作一僵。

新的一年并没有什么改变,该调整的产能结构没达到目标,就要继续调整。调整方法有很多,只不过他们选了最极端的一种。

“我想留在那儿看看。”

亲眼看着他们一手建造的厂房炸成一摊废土。伊万也说不清楚,和很多明天下午准备留在厂子里看炸楼的工人们一样,说不清楚怎么想的,就是觉得好像自己得当面看着,做个见证人。

“我能和你一起吗?”

伊万慢慢松开箍着他的手:“……可以吗?”

然后那双手被王耀握住,他仰头和伊万对视,目光里的神情和伊万一样杂乱,什么都有,可仍是温和的。

“当然可以,万尼亚。”

第二天是礼拜一,下午厂里给工人们放了假,可留下来的人占大多数。

王耀从大门被伊万领进去,走到工人们事先聚在一起算好的观看位置——在对面的山头,来晚的人可以去备选地点,在山脚下某个标记点,带着镜子即可。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在这一天之后就不再是工人,但技术与知识仍会长久地留存于脑中。

工厂里大多数人都认识伊万,毕竟是唯一一个苏联解体后还留在这儿的俄罗斯人,经验丰富,说话也和气。等到王耀把棉袄的帽子摘下来,露出围巾以上的小半张脸时,有几个人认出了他。

有几个初高中同学,也有大学和留苏都在同一所院校的杨霖。

杨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那几届里成绩最好的是王耀,等到裁员的时候第一个下岗的也是他。

是王耀先开了口,显然也认出了这位学长。

“杨哥,好久不见。”

三十岁的王耀即使长得再年轻,也不能和二十岁的时候比了。他经历的事更多,经验也好教训也好,都已经把他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杨霖拍了拍他的肩膀,像还是当初对学弟那样:“好久不见。”

工厂里日复一日的工作令人麻木,冷不丁过来个新人显得格外新鲜。在爆破设备调试的时间里,他们周围又凑过来几个人,但也没说什么话。伊万站在王耀背后沉默地抽着烟,抽完半根,听见王耀呛得咳嗽了几声,就把剩下半根踩灭。

可手里好像突然空落落的,他更焦虑。

在不知道第几次把手伸进裤兜里想摸烟盒后,王耀突然也把手伸了进去,细长的手指纠缠着他粗糙的手指,在狭窄的空间里相扣。

周围抽烟的人太多了,王耀家里没人抽,就总也闻不惯烟味儿。他靠着伊万的肩膀,用围巾一直遮到鼻子,才感觉味道小了点儿。

伊万叹了口气,空出来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

 

22

变故出现在爆炸前一瞬。

在按下起爆后,有一个人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到爆炸中心的位置,在短短三秒内到了准备炸毁的厂房门口。

他们离得太远了,爆炸又不能半途中断,连人都没看清,视野里就只剩下爆炸的强光和烟尘。

王耀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好像这个人的跑步姿势和自己记忆里某个熟悉的人很像。

他的家人里只有两个在造船厂,一个正站在他身旁,另一个曾在他父母早出晚归地工作时给了他既是长辈又是平辈的照顾的叔叔。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冷下去,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手还和伊万的扣着,但他明显感觉到这会儿自己的体温已经降下来,反而是伊万比他温暖得多。

他们周围的人在小声议论着,谁也没想到在爆破当天能弄了这么一出。有说是因为安置费被扣下来心生不满的,有说是房子之前没买产权让人给撵出来的,有几个工人以前和他在同一个车间工作,已经通过身形辨识出了是下岗了快一年的王工。

杨霖跟他们站在一堆儿里,没说是或不是,朝王耀和伊万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王工的亲侄子在那儿,都别瞎说。”

王耀没听见他们乌泱泱的声音,只觉得耳边像有一万个人在同时讲话,他分不清谁是谁,谁在说什么,但凑在一起就变成了明晰的结论。

那个人是他叔叔,他叔叔被炸死了。

伊万反应了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更用力地握住王耀的手,想用触感告诉他自己还在这里。

而王耀看上去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也没有痛苦,平静地观看了亲人逝去的全过程,比旁观者更像旁观者。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显得冷漠极了,在北风里站了有一会儿才跟在人群最后离开。

当晚家里就有派出所民警来敲门,说已经通过身份信息比对,确认了死者是王启钢。

三个孩子按常规流程应该被送到福利院,但鉴于王耀已经年满三十岁,而且尊重孩子们的意愿,户口要在这周内迁到一起。

工厂里给了一笔赔偿款,也没明说是什么名义,但王耀后来才发现,数额和此前克扣的安置费一样。

然后是遗产。他们家老人走得都早,只剩下王耀和弟妹,于是遗产大部分给了三个孩子,但先放到王耀的账户里,用作抚养费的一部分。

民警说了一大堆,王耀木然地点着头,和三个弟妹一起在各种文件上签了字,然后这个人在世上存活的证明就都没了。

在送别上,他其实比很多人都更有经验。他送走了爷爷,在莫斯科听见父母的噩耗,现在又告别了叔叔。

人各有命,他想,可这能算作安慰吗?这能安慰到他自己吗?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王濠镜和王嘉龙红着眼圈,王晓梅比她两个弟弟哭得更厉害。虽然在最后曾想过把她再送回福利院,但当初领养时,把她高高地举到肩上的父亲是爱她的。

王耀第二天白天回了他老叔之前的家,一丝不苟的工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成了活脱脱的酒鬼,可家里除了酒气浓郁,依然是整洁的。他摘下客厅里挂着的相框,把书柜里的书一本一本取下来,每一本都在扉页上写着购买日期和地点。

他拿到最后一本,是一本挺薄的小册子,封面写着《欧洲哲学简史》。

他翻开,在扉页的右下角,是他自己小时候的字,工整但稚嫩,写着“1974年12月,师傅赠”。

是他老叔在工厂上班的第一天,他自己刚四岁,等老叔回家了就缠着他问有什么新鲜事儿。他老叔从布包里拿出这本书,本来想自己往上写日期,但被王耀抢走了活儿,按照他的口述写完了那句惯例。

王耀那时候上学早,已经在念小学,可还是不知道欧洲哲学讲的什么。他老叔自己也没弄懂,就说这书是他师父和另外几个工友一起写的,他们在造船厂油漆车间建了一个欧洲哲学史研究组,干完活儿了就找时间聚在一起学习交流。

王耀又问,为什么油漆车间的工人要学欧洲哲学?

他老叔摸着他的头发,说因为新中国的工人要全面发展,学习哲学有助于理解社会主义,懂了社会主义才能更好建设社会。

他突然想问他老叔,你最后学明白哲学了吗?你是明白着死的吗?

可没人能回答他。

王耀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悲哀。他把脸埋在掌心里,终于流下眼泪。

 

23

2002年9月。

王晓梅上了初一,王嘉龙和王濠镜上小学四年级。

王耀和伊万确立关系已经三年。

王耀顺利地考了教资,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教物理,工资涨过几回,虽然还不算多。

伊万所在的造船厂这两年效益有所回升,好像政策又有了新变化,他们这些留下来的工人除了福利待遇比以前降了一些以外,基本上没再受到不良影响。

他们最近好像卡在什么关口,王耀只觉得伊万回家一天比一天晚,脸上挂着总也消不退的疲惫。

连带着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在变少。

在一个周五,王耀在学校下了课准备提前下班,被教务主任喊到办公室。他本以为是训话,结果却是一条他等了三年的消息。

理工大学在招讲师,要过笔试和面试,他是饭局上听人家说的,一下就想到自己高中里还有个当年留苏的学生。

如果这个消息早来三年,王耀说什么也得去试试,但他现在的心态已经变了,只想求稳,对大学里的岗位已经远没有之前那么向往了。

“可你要对比自己创造的价值。”教务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桌上的一摞教材:“莫大的留学生,应该去国家最需要的岗位上去,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把自己困在题目里。”

“可教书育人也是在解决问题……”王耀小声反驳。

“你教的那些东西谁都能教,但你在大学、在研究生学的东西呢?难道随便一个人什么人都能比得过你吗?”

王耀最终被说动,问清楚了笔试面试时间和考试范围,并答应自己一定会好好准备,才被教务主任放回家。

伊万提前告诉他自己会晚点回去,王耀就和弟妹们先吃了饭,剩下的饭菜还留在桌子上,等伊万回家再热热。

王耀晚上对着自己当年的教材对了一遍考试范围,越对心越凉。他感觉自己阔别校园快十年,好像现在的科学发展已经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尤其是工科,无数新理论被提出和证实,新的实验方法和研究思路对他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在这一周内,王耀的复习堪称毫无进展。

他从一开始就没告诉伊万自己在准备复习的事,最开始是出于给他惊喜,到现在变成不让他同样失落。

王耀的确擅长隐瞒,至少从伊万现在的表现里,看不出他已经知道王耀糟糕的备考。

 

24

况且伊万也有自己的困难之处。

造船厂去年向俄海军订购了两艘“现代”级驱逐舰,今年还没摸清技术和构造就要硬着头皮造052B。厂子里领导分成几派,有说坚定信心迎难而上的,也有说急不得慢慢来的。而后他们在会议上吵成一团,后者斥责前者操之过急,前者斥责后者已经忘了九六年的耻辱。

然后所有人重归静默,九六年台海危机后,他们迄今没有造出能媲美美海军的驱逐舰,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先后订购四艘俄军舰艇,也未尝不是耻辱。

伊万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一角,旁边是同样愁眉苦脸的杨霖。

在前几次会议中,伊万只在第一次表态“驱逐舰要造,但没必要这么急”,后几次听腻了双方的证词,只想当背景板。

今天他没能躲过去,管技术的新晋副厂长点了他的名字,问他怎么想的。

杨霖担忧地看着他,心想怎么着也得顺着厂长的意思来,先得表个决心。

但伊万向来懒得装,把几个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脸色阴沉,语气凝重。

然后他收回视线,等待和上一次一样听到一句“那就先这样,散会”,但事与愿违。

副厂长看着他良久,尖锐地问:“布拉金斯基同志,你是担心我们破解了‘现代’级驱逐舰的关键技术吗?”

伊万回神:“……什么?”

“我们都知道你在中国一个人待着很不容易,你为你的祖国考虑,这无可厚非,”副厂长敲了敲桌子,“但你要记住,你现在在中国。”

“您在警告我?”伊万声音更沉。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林厂长,布拉金斯基在造船厂十几年什么样大家有目共睹,您没必要现在说这些。”杨霖打断他的话,语气甚至比之前舌战群雄的他们科长还差:“饭要一口一口吃,技术要一点一点磨,这些话您都忘了吗?”

“杨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要经过数十年的检验,你怎么就能肯定布拉金斯基没有一点为‘祖国’考虑的私心呢?”副厂长拧上保温杯盖。

“布拉金斯基同志是九零年来的工程师,和我们共事十二年,我们朝夕相处的了解还比不上你自己的推断?”刘科长又看向伊万他们两个:“小杨,你也少说两句。”

一场会议不了了之,他们还是没就后续研究进程达成共识,而今晚又无疑是绝大多数工程师和技师又一次全体加班的日子。

伊万第一个出的会议室,杨霖小跑了几步才追上他。

“哎,你别太生气,他们就那样。副厂长去年才进来,想做出点成绩,你理解理解。”杨霖解释得口干舌燥。

“我理解?我还不够理解……”伊万顿了一下,把到嘴边的“你们”换成“他们”,“我他妈在这儿待了十二年了,刘科都记得,我是想回去,但是有必要卡着俄罗斯的技术不让你们学吗?”

“消消气消消气……”

后面几个科长部长陆陆续续也往外走,自觉地在走廊上分成几个小团伙,互不干扰。

伊万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霖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走。

 

25

晚九点。

王晓梅、王嘉龙和王濠镜的睡觉时间是晚上八点,现在家里醒着的人只有王耀。

虽然他也不完全清醒。

伊万的晚归已经是常态,他向来不放心,就一遍复习一遍等他回来。

他正卡在一本理论教材上,才翻了一半就觉得头昏脑涨,站起身想缓一缓,就看见桌子另一边伊万散落的手稿。

他和伊万共用同一张桌子,就放在主卧里,一个人占一头,他们没什么需要提防的隐私,伊万那些涉及军事机密的文件都在工厂里,家里就只放些无所谓的稿子。

王耀平时倒不会去偷看他那些东西,可今天突然想看一看,在拥有国内顶尖技术的工厂里工作的工程师,他的知识储备究竟到了哪一步。

然后他比刚才画考试范围的时候还慌。

满篇的公式和计算。王耀能依稀认出几个系数,但和这几个系数有关的推导公式和衍生公式呢?他好像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啊,这个好像第一天晚上复习的时候见到过,但是是什么来着……?

从式子的结构来看,是最基础的动力学模型,矩阵……还有什么?摩擦系数?

王耀蹲在地上,攥着那张演算纸,好像上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合起来又很陌生。而这已经是他挑灯复习一周的结果——他自认已经把高数重新捡回来,但专业课程什么都不记得。

一股难言的无力感从他心底涌上来,于是他更紧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主卧的门还没关,他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

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地流了出来,顺着脸侧淌下来,滴在原本平整的演算纸上,把蓝黑墨水晕开。

他以为他会用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用以报效祖国的知识,终究在八年之后被忘得一干二净。那段留苏的学生生涯所习得的东西都像风一样飘走,他什么也不记得。

王耀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哭什么,好像每一件事对别人来说又没什么,每一件事都那么让他难过。

他咬破自己的手背,牙齿刺进皮肤,然后他的力道一松,喉中溢出呜咽声。

他不记得了,他引以为傲的哈工大四年和莫大四年学到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26

伊万晚上十点半才到家。他在玄关换了鞋,以为王耀已经睡着,进了主卧才看见仍点着的台灯和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的王耀。

王耀这周明显比以往累得多,奇了怪了,刚开学,又不是考试季,他没理由累成这样。

但伊万没有精力再思考更多,连续十数个咄咄逼人的白天已经让他精疲力竭。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抽出一叠草稿纸,看见桌子上那张被晕染得看不清任何字的演草纸,水迹已经干了,整张纸皱皱巴巴的。

“啊,我不小心把水洒在上面了。”王耀头也没抬,还是盯着自己的教科书,像要盯穿。

伊万“嗯”了一声,拿起那张纸,从上到下阅读了一遍,偏偏水糊过的字是最重要的一段推演。他想,算了,王耀不是故意的——可想到刚才王耀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窜上来。

他把白天憋着的气也一并撒出来:“王耀,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他发誓,要是放在平时,他决不会这么大火气,伤人伤己。但连续数天的高压之下,他外表的和气都被压缩成岩浆,就等着一点就炸。

王耀慢吞吞地放下笔,还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注视哪里,说:“对不起,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

伊万的火气一波三折:“谁让你这么叫我的?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王耀的脑子还在哭过的缺氧状态,反应比平时慢好几拍。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眼前的黑雾让他晃了一下,然后闭眼,掐着眉心说:“我没和你闹……我有点儿累了,万尼亚。”

伊万终于发现他的异常,绕过桌子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发红的眼皮和眼尾暴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他用手指蹭了蹭王耀的脸:“你哭了?”

王耀慢慢睁眼,还无法适应强光。

他的眼睛于是又流出眼泪,这次也许是生理性的,仅因为光线刺激。

伊万在一瞬间明白纸张上点状的干涸痕迹是泪痕而非凉开水。

他把王耀箍紧在怀里,吻着他的眼皮:“发生什么事了,小耀?”

王耀擦干发黏的泪水,没再哭,朝伊万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说:“万尼亚,我不是故意动你东西的,但是那些公式……”他的声音略微颤抖:“我已经不认识了,黏性摩擦,库伦摩擦,都像从来没学过一样。”

他二十岁时是哈工大物理学院里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能在几千人的礼堂里将自己课题讲得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丝毫不逊于比自己年长的师兄们。然后是在莫斯科,二十一到二十四岁,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能卑微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他妈也觉得我矫情,但是我真的,”王耀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点儿累了,万尼亚。”

“所有人的知识都会遗忘,”伊万把他埋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他滚烫的后颈:“我大学还学了弹道设计,后来工作用不上就忘得一干二净,这都没什么的。”

王耀向他辩解,自己如果甘心于只做高中教师,那远不必记牢那些超纲的东西,可他将在三个月后参加大学讲师面试。

他哭到说话都断断续续,他自认自己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因为考试而紧张到这个份儿上,简直快比考不上还丢人。

伊万叹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考上了给你个惊喜,考不上不想丢人。”王耀拽了节卫生纸,把鼻涕擤干净,然后嗓音清亮许多:“结果就现在这德行,屁都不会。”

王耀一脸“告诉你又怎么样”,伊万看得萌生出难得的斗志——三个月时间,让曾经的莫大高材生通过大工的讲师招聘考试,这可比多快好省造出052B简单得多。

 

有伊万帮忙的备考过程变得轻松起来——他毕竟曾做过几年助教,知识框架比王耀更系统。

王耀用两个半月时间复习完之前的课程,剩下几天翻了翻最新的研究,乍一看又新颖有难懂,其实仍在原有的体系中。

他在十二月底参加了笔试,然后进到面试,简单回答了几个问题。

王耀的优势还在于他学习多年的俄语,虽然苏联早就解体,但俄罗斯毕竟还是邻国,学术交流仍在开展。

他们在03年1月1日收到了信函,是王濠镜从信箱里取报纸的时候发现的,信封上沾着灰尘和油墨,王耀的洁癖雷达又一次失灵,举着信封和报纸拥抱伊万,伊万又恶劣地回掐王耀的脸。

王嘉龙打着哈欠从被窝里爬出来,被这两个人吓得又爬回被窝。

 

27

2004年。

大连造船厂052B型驱逐舰下水。虽然比江南造船厂晚了一步,但仍然令人庆贺。

他们开了个庆功宴,伊万作为工程师之一也在列,一行人晚上九点多才散。

九点多,秋天的白昼已经缩短,黑夜越发漫长。市中心的夜空还能看见星星——这个夜晚也是明亮的,伊万跟在人群的后面,环顾四周,在路灯下找到蹲在马路牙子上的王耀。

这姿势舒服但不雅,像东欧街边的小混混。伊万快走几步,从背后拍了拍王耀的头顶。

“哎!”王耀跳起来,见是他:“你怎么偷袭?”

伊万把他揽在怀里,低声说:“王老师,大晚上蹲道边儿,你这要是遇见你学生怎么办?”

王耀揽过伊万的腰,同样压低声音:“那我就问他‘同学,你在大工念的是工程力学还是自动化?’”

“我读的是自动化,但我知道王老师是工程力学系出身。”伊万吻他发顶,牵着他走到自己那伙醉醺醺的同事那边。

王耀一惊。

而伊万先于他出声:“很抱歉占用大家一分钟时间,这是我的爱人王耀,我们九零年认识的,九九年确立关系的,请大家不要再询问我的对象是谁了,谢谢。”

这段中文说得流畅又标准,还不等他们从醉酒状态反应过来这人是谁,这俩人就手拉着手沿道边儿往前走了老长一段。

杨霖成为众矢之的,手忙脚乱地回应着“是是是我之前就知道”、“是他自己瞒着你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决定怎么着也得让他俩请他搓一顿。

 

28

2005年。

伊万的父亲去世了。

而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最初是苏联解体的关系,伊万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回国,身份证件也未来得及更换成俄罗斯公民证件,手续上相当麻烦。再后来又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出国,他的回国时间就一拖再拖——直到今年,他原以规划好六月休年假回国探亲,顺便带上王耀,但还是晚了一步。

更糟的是,他自己又因多重压力,在厂房里突发急症被送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

“醒啦?”王耀坐在他床边,手背支着头,满身疲惫。

“嗯。”伊万被头顶的白炽灯刺得闭了一下眼:“你怎么来了?”

王耀打了个哈欠:“中午的时候你们厂给我打的电话,说你在医大一院,让我赶紧过来,我就过来了。”

伊万侧过头看了眼表,才发现上面的“十二”已经不是中午,而是午夜。

他从昏迷重返现实,既不想接受父亲的去世,也不想接受自己的病症。

这是个双人病房,旁边床下午去做的手术,现在还没回来,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

伊万闭上眼,坦白地接受现实:“我得了什么病?”

“急性冠脉综合征。”王耀照着病历本念给他:“冠脉狭窄II级。”

好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起来像是人人都会得的病。

王耀还在他耳边叨叨。

“……大夫说东欧人容易得这个,你们基因里带的,凝血天生比我们好,血管就容易堵。”

“东欧”二字偏偏触到他的神经。

伊万想起他母亲寄来的那封信,他父亲于一个月前同样因冠脉综合征发作而逝世。

他突然情绪上涌,自接到信以来一直保持的冷静全进了粉碎机,他闭着眼,眼泪在睫毛的遮掩下溢出。

然后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光感也消失,他眼前一片黑暗,其他的感觉就被放大。王耀温凉的手指,和他轻声的叹息。

然后伊万听见他说:“万尼亚,你知道我爸怎么走的吗?”

伊万摇头。

他又听见王耀轻笑了一声,像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我刚上大一的时候,我妈查出来癌症,乳腺癌。

“她过了手术最好的时候,只能化疗,一化疗就吐,就掉头发。”在没有人看得见他的环境里,王耀定定地注视着窗外的某一点,是对面楼抢救室的灯光。

“我就和她说,那我就留头发,留长了就剪下来给她编假发。”

伊万心头一紧。

“我妈化疗效果很好,我们都以为她就算得了癌症也还是和正常人一样,能活着看我分配工作、结婚、生子……她还说要帮我带小孩。

“正常流程是大四结束再去苏联,但那段时间我们学校突然急着把人送过去,我们九零年一月就去了莫大。”

王耀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九零年二月,我爸他们厂子有一个厂房房顶塌了,有一块钢板正好砸在他头顶,当时人就不行了。我在莫斯科,晚上接的我妈的电话,那个时间国内是凌晨三点,她没说别的话,就说我爸走了。”

王耀的右手手掌下有睫毛颤动和湿润的触感。

“我想回国,我妈不让,说人走了已经无法挽回,让我等放假再回去。

“然后我妈也走了,九零年六月,乳腺癌转移了。”

王耀的情感表达其实很怪,他看上去平静到麻木,能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些掩藏多年的往事,大多数人只会觉得他冷漠——见到双亲的墓碑时的淡漠表现令人瞠目结舌,可伊万觉得他的语气快要窒息。

他能感觉到那只手,盖着他的眼窝、颧骨和眉弓,手指一点一点变冷,最终变成雪一样的温度。

“万尼亚,如果有一天你也走了,”王耀突然停顿,像念出一个并不光彩的预言,但他笑得由衷:“我也不会让你等我太久的。”

 

29

2016年。

王耀的高中同学突然找上他,问能不能给他女儿补补课。

他们大学没考在一起,他和他老婆都在化工厂,年初有几个月没开出来工资,然后一直欠着,上个月正式下岗。

“下岗”像一个魔咒一样罩在这片土地上。

孩子她妈领着她在外面补英语,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儿出来聚。

“今年高三,理综学得和她妈一样差。”老徐把烟屁股扔进烟灰缸:“怎么就没遗传上我?我真的,我一天天光看着她那个分儿我都能气死。”

“那你就别看。”王耀戳他肺管子:“你当你好到哪去,高中作文你回回抄我的。”

“那我当年也考上大工了啊,她能考上?她能考上我真是烧了高香。”

伊万就在旁边偷笑。

“学那么多东西,你也不怕累着她。”王耀叹了口气:“你小心她叛逆。”

他又问:“那她到底想考哪去啊?大连不呆?”

“北上广呗。”

“二本也去?”

“二本也去,”老徐又想点一根,被王耀推回烟盒里,“你悠着点儿,他闻不了烟味儿。”

老徐“嗯”了一声,没点,把烟叼在嘴里干嚼,“你俩是没孩子,要是有孩子,你能让他留在东北?她要是敢往北考我就……”

“你就打断她的腿,哥,你高中就爱这么说,都快五十岁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王耀截了他的话:“再说,你真打断了更走不了了。”

他们后来还聊了别的,从前在砂舞厅跳舞的大姐去年走了,说是脑溢血。当年住在王耀对门的大姐倒是还挺好,人都六十多了还能去公园跟人家打太极。

 

30

2019年。

伊万走了,死因与他父亲相同。

王耀像送走过往的那些人一样,同样没有什么表情,冷静体面地接待完来吊唁的同事,办好手续,亲手把伊万的骨灰盒埋进土里。

伊万也许自己心里有所预示,他们去年年底去了一趟俄罗斯,伊万的故乡在圣彼得堡,他们从大连出发,坐客车到海参崴,然后转火车。

他母亲已经将近九十岁,但仍和当年参加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时一样,除去行动更缓慢外别无二致。

她很快接纳了王耀,像母亲一样拥抱和亲吻他的脸颊。

而后他们三人去拜祭了伊万的父亲,他葬在烈士墓里,墓碑顶有小小的船锚雕塑。

再回中国时,伊万的健康状况就开始明显恶化,在一九年春节后寿终正寝。

工厂里派了一位工程师同王耀一起整理他生前的稿件,各项归类,光是在家里的就有整整两大箱。

王耀看着后辈们把箱子搬走,冲他们挥了挥手,也像在同伊万暂别。

他手边只剩下最后一本,很厚,不是工作相关,只是简单的摘抄本。

王耀闲下来的时候会翻几页,从黄金时代到白银时代,再到十月革命后,也有其他国家的作家和诗人的抄录。

最后几页他抄了整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但在封皮的夹层,王耀发现另有一张薄纸。

他像二十年前翻开他老叔那本《欧洲哲学简史》一样,小心地展开纸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一样的题目,但却是另一个人的自白。

 

我的祖父曾与其他二百余位苏联红军军人一起,在1945年空降在大连港。然后我的父亲在这里出生,他会说中文,回国后成为了一名海军士兵。

我儿时关于他的很多记忆与海有关——圣彼得堡没有海,他去很远的地方驻守,回家时送我一枚刻有向日葵与船锚的勋章。

而我懦弱得多,我畏惧前线,于是进入大学、军工厂。

1990年我们见了第一面,在莫斯科国立大学,你在背书,俄语念得像音符。

1999年我们在中国见了第一面,在昏暗的舞厅,我抱着你,我们在圆舞曲的调里转圈。

而后我希望给你我的所有,一颗橘子糖,一个吻。

我难抵狂热爱意的颓废,我快被现实浇灭的热忱。

我希望给你我的信念,我的意志,而后它们融有你的色彩,成为我力量的来源。

我希望给你我儿时彼得格勒随处可见的向日葵花束,或者同我们栽在花坛里的那种一样,同我没能继承的船锚一起,献给我孤独的阿尔吉侬。

但也许我不必将你留住,你有你的决心,你的信仰,你的道路。

 

31

2022年。

王耀三月份因持续腹痛就诊,而后查出胰腺癌。

他从大医二院转到北总,又从北总转到协和,最终被告知为时已晚,只能行姑息治疗。

王耀比任何人都更平淡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安慰了陪自己远道前往北京就医的同事,说“没关系”,然后为防出现伊万当时的混乱情况,在最后三个月亲自将所有书稿整理完毕,由学生带去大工。

身体的衰败已无可阻挡,但他仍在六月初的一天自觉好转,就只身前往伊万的墓地。

他在门口问工作人员借了凿子,顺着石阶爬到半山腰,在伊万的墓前停住。

仍是光洁的石碑,此前从未篆刻任何字眼。

王耀扶着地面蹲下来,一笔一划凿出一行俄文。

“Ты больше никого не будешь.”

你不像任何人。

然后把他们唯一一张双人合影轻轻放在墓前,那时还是二十年前,他刚入职大工的那天,伊万来接他下班,他们就站在“连理”两个字之间拍了照。那天的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早就不再做助教,而小王老师才刚成为大学讲师。

他们没有婚礼,没有结婚证,只有一张薄薄的照片,和一句凑巧的“连理”。

但是足够了。

王耀当晚就不行了,血压从一百二一步步降到四十、三十,最后超出电子血压计的最低限。

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到大学到留苏,再到回国到下岗到大工。他把所有人所有事安排妥帖,剩下的时间终于属于自己。

他想,那句墓志铭伊万会懂的,他们来自东欧和东亚解放运动最兴盛的国家,到了辞别时竟都用拉美诗人的话。

“你不像任何人”或者“你不会是任何人”,哪种译本都好——

因为我爱你。

 


(全文完)

“露中芸芸众生57h”活动全部作品已发布,后续梧桐劳斯会发大家的free talk总结(会发的吧应该),我自己的ft因为实在太长了所以请见本合集里的后一篇here ,谢谢。

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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